爱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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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言
除夕前，我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故乡。
故乡是个依山傍水，富庶千里的浅丘陵之地，文氏在此是个大族。据《联宗班行序》和《参与联宗班行序》记载共13支嫡脉，遍及周边几十个县市；从祠堂榜名和家族史料记载有翰林、举人、进士者多矣。最欣悦的是近悉我侄儿在美国公费留学，随即叔侄间通信十分频繁。
新年到了，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我家算得殷实，忙着挂财神、贴对联，还添了梅花、水仙来点缀年景的热闹。我领着家族的人聚集吃年饭，从美国回故乡过年的侄儿和他妻子、儿子见到我就作揖磕头，我连忙扶起。叔侄间的话多是谈及他回国的事。虽酒过数巡席桌上的气氛仍十分欢快，我对侄儿的话题却步步紧逼：“你打算回中国定居吗？”“还没有考虑。”“为啥不考虑？所考虑的是些啥？在你头脑里有国有家吗？今后的归宿呢？”他听我的语气有些尖利，不仅不曾驳难，却反而笑着回答：“四爸，我年轻，归宿何其遥远。我在美国是搞激光研究的，爱的是专业，常蹲实验室；当取得一项成果时是多么地喜悦！我的回答四爸可能不高兴，要训我了呀？”“我不训你，是彼此交流观点。刚才你谈到‘爱’，我就从‘爱’谈起。雨果说：‘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灭。’侄儿，你‘爱’的是什么？作为人来到世间应有‘人性之爱’。你我的‘爱’除了对这片沃野千里的浅丘陵之外还应包括对伟大祖国之‘爱’。”侄儿听完我的一席话，腼腆了绯红的脸。我指着墙上贴的族谱念道：
……文氏至越国文种，汉之文党公，宋之正潞公文彦博、信国公文天祥，明之震孟公文蔚起、翰林院待诏衡山公文徵明……乃英杰挺身，或以功名显，或以忠节昭，或以斑斑血泪光照史册。
席桌上的气氛越发紧张，一张张绯红的脸顿时苍白，连最小的孩子都没有吱声；只有汤菜仍冒着热腾腾的气。
我接着说：“侄儿，你看看先辈们高举起爱国的旗帜。当今，我们文氏家族在欧美、亚非等地乃英才济济，忠烈望后嗣有为不为遗憾。由此及彼千年华夏豪杰累累，为了祖国的富强鞠躬尽瘁者多矣！是你我皆不及先辈和英豪们之能而深感愧疚。历史的脚步来到19世纪，灾难深重的华夏之邦犹如多病之躯的老人受到魔怪们百年肢解和残酷蹂躏；国家深受其害，百姓颠沛流离。为了争得人民的民主与自由一代青年揭竿而起，对此不是诉诸祈祷和哭泣而是进行斗争和反抗。”话于此，我愤然慨叹，推去板凳，离开席桌，正跨步出门，儿孙们都从屋内拥上前来劝慰：“你是长辈，对侄儿不对之处要打则打、要罚则罚，何必动气呢……”我知其勤奋笃学及行止见识皆出众人之上，念斯文一脉，不忍重斥。
初春，春寒料峭，枯枝萌醒，一轮弯月羞挂天幕；我与侄儿漫步在林荫道上。我问：“此次回乡感慨意何？”他答：“茅塞顿开。”我又道：“迄今，万里神州展露笑脸，人们所做之事没有成为过去而是属于未来。当前，我国高层知识分子和科研人才奇缺，与发达国家相比悬殊颇大。星罗棋布在全球的数万万华人对祖国虽有无限之爱，却爱莫能助；对此引咎自责耿耿于怀。我曾面对莘莘学子大声疾呼：祖国啊，母亲！子孙们不仅应洗涤你身上的污秽与伤痕，而且要让你展露出新时代的风采与英姿。侄儿，以你所学报效祖国乃责无旁贷。一位科学家首先应当是正直、进步、爱国的，更应把你毕生的知识和能力奉献给祖国和人民。”
侄儿两目垂泪，紧握我的双手作出沉痛的表白……我也就对《爱原》的主题、范围和内容做出最后框定……经过无数岁月的艰辛撰著和反复修纂，这部长篇小说终于应运而生了。
第二章 沦陷区的婚礼
一九三七年八月，上海的一个黄昏。五艘日本军舰冒出浓烟，裹着浩荡的嚎叫声闯进黄浦江，往日货船、客船一片忙碌，如今却是肃杀凋敝的景象。大批日军撑出太阳旗在猛烈的炮火和密集的枪声下向各处发起猖狂进攻。隐匿在灰蒙蒙迷雾中的长江、黄浦江汇合处的东方明珠——上海，顿时黯然失色。
一辆小车在黄浦江左岸的西安路上慌慌张张地行驶，在临近东街的“舒氏公馆”前停下。舒昌华跨进大门急忙向姜超琼新房跑去问：“三妈，爸爸在吗？”“一大早就出门，忙婚礼的事去了。少爷，什么事急成这样？”“婚礼？都啥时候了？上海沦陷后我们的纱厂运转十分艰难，舒氏家族将眼睁睁地看着它……”舒昌华站在门口满脸铁青，转过身无可奈何地跑向乔芙蓉住处问：“二妈，爸爸呢？唉！纱厂情况很不好。”“哈哈。”乔芙蓉嫣然一笑：“为何大惊小怪？我还以为日军踏进公馆啦！你们一伙吃纱厂、喝纱厂、用纱厂，纱厂的兴衰荣辱关我啥事？我占了纱厂什么便宜？现在要死不活就急着求神拜佛。如果当年把纱厂给我管，我叫它马达响、机器转，流进公馆的钱源源不断；你们别看那些华商巨子都破了产，我就是有回天的本领。算了，不与你说短道长，去告诉你父亲舒俞岚，说我乔芙蓉对纱厂有起死回生之术……快去呀！”乔芙蓉拿出水烟袋划上火柴傲慢地放到嘴边，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20世纪30年代以来，上海的纺织工业日商就占据了半壁江山。在58家纱厂中，日商就占32家，纱绽和工人也占全上海的半数以上。但日本人还觉得不够，想把硕果仅存的几家民族纺织厂全部吃掉。上海沦陷后日寇更加快了这一行动，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华沪纺织厂”奄奄待毙。
舒昌华自感没趣，没走几步就遇到卢明桢：“妈，爸爸去什么地方啦？颖玲呢？”“你爸去军政处，颖玲还是在外边跑。”舒昌华脸上刚露出惶惑凄怆的神色，迎面碰到舒俞岚：“爸爸，我找你许久啦！纱厂内人心惶惶，一片混乱。你知道颖玲去哪儿了？”俞岚慢吞吞地说：“纱厂我也无可奈何。颖玲拿着报纸和传单从公馆跑出去，我把她管不住。昌华，你对女儿要严加管教。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她天天拿着传单和报纸四处宣传散发，那是十分危险的！”明桢上前言道：“俞岚，暂别说颖玲。昌华陪你去纱厂你就去吧！尽管纱厂很困难，死马也得当作活马医，能救多少算多少。你说呢？”俞岚叼上烟斗没有回答。
姜超琼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戴金丝八宝簪，项系赤金绣珠链，身着蝶花翡翠裙，体态窈窕，姿容俏丽。嘴里哼着“春季到来绿满窗……”拖着鞋正向新房墙上挂花之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打扮妖艳的乔芙蓉跨步进房说：“啊？漂亮！”她左右走了两步赞叹着：“真是珠宝焕彩，金玉争辉呀！三妹，人们都在为你的婚礼忙碌着，一定要把它办得热热闹闹，叫公馆喜气洋洋。”卢明桢也跨步进房打量着新娘：粉面含春，唯露白齿，红润的嘴唇微动，上翘的眼角在柳丝的眉梢下含情脉脉。她说道：“三妹，你这样漂亮是俞岚的福分，舒家的福分，我们也沾光啦！婚礼是你的大事，要办好！”超琼极难为情地回答：“事有不凑巧。上海沦陷了，这婚礼怎么会好呢？唉！只有看看俞岚的主意了。”
舒俞岚身材魁梧矮壮笃实，穿着浅灰色长衫走进客厅。紫色的方脸，高高的天庭，一对浓眉下镶嵌着大眼，左脸有块红斑不停地抽搐。跟在后边的舒昌华接过舒俞岚手中的皮包，为他点燃斗烟，边抽烟额上的冷汗直往上冒。
“轰……轰轰……”日军的大炮声从外边传来，公馆内一片惊慌。客厅里的人们倏而嘟嘟囔囔，倏而鸦雀无声，或不断发出争论。“爸爸与三妈举行婚礼我没有话说。不过，在这兵荒马乱、国破家亡之时，应为舒氏家族着想，可否寻找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坐在客厅东侧的舒昌华试探性地问。“不行！舒家这次的婚礼就是要办，日本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办。你们说日军来了我们怕他，怕他干啥？我们应不辱没上海人的志气，不灭舒氏的家风。日军横行无忌，难道我们就没法吗？”舒俞岚的二姨太乔芙蓉说得胆壮气豪。寇来瑛惊恐万状，战战兢兢地问：“这是啥世道？日军占领了上海还侈谈什么婚礼呀？乱世是非多，何须做出头鸟呢？不要把这件事弄得全家收不了场。”客厅里的阵阵议论使一贯在商海处世不惊、善断万机的舒俞岚也不得不沉下脸，眉头紧锁。舒俞堂迈进客厅，见他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关切地问：“哥，还在考虑婚礼之事吗？”俞岚欲言又止勉强地点了头。俞堂悲壮地说：“鬼子兵来了，我们都快成亡国奴，还想啥婚礼哟？日军侵略中国，壮丽的河山黯然失色，勤劳的人民惨遭杀害，美丽的家园生灵涂炭。昨天，中国十多艘商船退进黄浦江，日本军舰用大炮轰击，商船都沉下江底，船员全部遇难。现在，上海军民奋起抗战，我们部队也要立即开赴前线。在黄浦江、在大上海还没听说有人要办婚礼呢？你们要这样做绝对不行，这是时局不允许。”卢明桢站起来回答：“事在人为，我们舒家说办就要办。”俞岚额上汗珠直往下滴，左脸的红斑抽搐得格外厉害，颤栗地哀怨：“难啦！婚礼不办对不起超琼；办，又怕日军骚扰。你们能否找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乔芙蓉哈哈一笑：“若公馆不能办，那么在外边呢？借用法租界，就在那里举行婚礼和舞会也不行吗？”卢明桢随声附和：“对，这个办法好。”姜超琼也跟上来言道：“大姐、二姐说得对，俞岚，就这样定了吧！”“不行。”舒俞堂切断了话并大声吼道：“借用法租界也不行，此时此刻在上海任何一个地方举行婚礼都不行。7月7日卢沟桥事件爆发；7月8日日本内阁五相会议作出对华全面开战的决定；8月13日在上海爆发了虹桥机场事件（1）；8月16日，日本陆海空军全面进攻中国，烧、杀、掳、掠比比皆是。东北沦陷了，华北沦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在战场尸骨成山，在上海血流成河，在全国哀鸿遍野。哥哥、三嫂，你们就充耳不闻吗？如果坚持要办，舒颖玲也肯定不会同意。”姜超琼气愤地驳斥：“舒俞堂，我已出闺阁，到舒家的婚礼……唉……”随即“呜呜”地哭起来。
注解（1） 虹桥机场事件 ： 驻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驾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冲向虹桥机场；在入口处被我执勤哨兵喝令停车。日军不仅不停反而直往里冲，还开枪射击。守卫机场的部队奉命还击，当场击毙一日军中尉，另一名企图逃跑也被击毙。事发后上海市政府负责人向日方交涉；日方不仅态度强硬，反而提出无理要求。8月12日，日本海军陆战队共计15000余人乘军舰30多艘，全部在苏州河外白渡桥登陆；8月13日上午9时，驻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越过淞沪铁路侵入宝山路口，向我方发起进攻。至此拉开了上海战场。
窗外，夜色朦胧，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洒在花园的叶子上。凉风也狠狠地扑打着“舒氏公馆”，时时从门窗蹿入，使人感到十分凄凉。“三妹，哭啥？你的婚礼就是要办。俞岚，该拿出主意呀？”舒俞岚左手拿着烟斗，火星四溅，天庭上的银丝根根直立，额前沁出密密汗珠；用微弱的声音颤抖地说：“超琼，我们借用法租界举行婚礼这能算两全其美的事吗？”乔芙蓉赞同着：“敢作敢为，何惧之有？”卢明桢怂恿道：“对。”姜超琼喜笑颜开：“俞岚，就决定了吧？舒俞堂，你是203旅的连长管得了兵，管不了我们的婚礼！”“这事要管，我是对家族负责。婚礼能不能办，我常在外带兵打仗难道不知时局吗？19路军全军将士守卫上海，日寇向我阵地发动三次猛攻，皆被击溃。其后日军酝酿更大规模的进攻：将航空母舰、巡洋舰、驱逐舰增加到25艘，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增加上万人，一批批轰炸机和战斗机从航空母舰上起飞，向19路军阵地蜂拥扑来，仍遭到他们猛烈抵抗。日军一边继续增兵，一边狂轰烂炸。19路军蔡廷锴军长在阵地上号召全军将士正当防卫，是吾天职；尺土寸草，不能放弃。为救国保种而抵抗，虽仅存一人一弹，绝不后退。”“这些，我们都知道。”“你们知道啥？19路军翁照垣旅第八连连长赵金声率领全连，于火车站北边阻击三千日军在铁甲车掩护下的进攻，经过一天多激战我方官兵死伤过半。上海义勇军大刀队十分威武，奉命上阵援助，同八连并肩战斗，与日军展开巷战，只听得‘杀、杀、杀’的喊声，把日军杀得尸横遍野。这些你们又知道吗？你们为何不去支援19路军？为何不去参加抗战？”
“别吵了。”舒俞岚大声地制止：“办不办还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