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千八百年前-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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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要修高速公路。”
傍晚,在村头大榕树下时乘凉时,流影又不满地重复了这句话。
“现在连西藏都有火车了,这种地方,又怎么算偏僻呢。”锦瑟轻轻说道。
流影便不再牢骚。想想也是,即使来的路上再觉得偏僻,从这里搭一个小时车到县城,换三个小时车到省城,二十四小时内便能搭乘飞机去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夕阳下的小村宁谧而温馨,四处粉墙灰瓦的别处很难见到的小楼让这里看上来像个世外桃源。可即使是世外桃源,一样会有染红了头发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一样会有录象厅门口贴着最新美国大片的广告。
“姑娘啊,”一个大婶抱着孩子,好心地走过来和锦瑟打招呼,“听说你今天跟政府说不搬是不?”
锦瑟点点头。那大婶便笑起来。
“是不是想要更多的钱哟?”她边笑边说,“你这房子买下来本来就没多少钱。你们外面来的年轻人,就是有办法。”
“不是。我们就是不搬。”锦瑟坚定地说。
“啊哟,不搬为什么嘛?”大婶奇怪地叫起来,“政府又给钱,又给房子,新房子还是楼房,离县城近多了,以后都住到城里去了嘛。”
“我们喜欢这里。”流影说道。
“喜欢又有什么用嘛?你总不能和政府作对嘛。”大婶摇着头站起来,“何况,再喜欢,还是要钱好嘛……“
她一路摇着头,满腹疑惑地走开了。
村口停了几辆大卡车,人们三三两两地往上搬着东西。流影和锦瑟走过,担忧地看着这一切。
“村里越来越安静了。”锦瑟轻轻说。
“今天,指挥部的人又来了吧?”流影问道。
“是的,你在睡觉。我和他们谈了很久。”锦瑟低声回答,眼中竟分明有了湿润的痕迹。
流影叹口气,轻轻揽住她。
“如果撑不住,就离开这里吧。”他这样安慰。
然而锦瑟只是摇头。
整个小村空荡荡的,流影和锦瑟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慢吞吞地走着。
“这个大婶,还借了我五只鸡蛋没有还。”走过一座空房子,锦瑟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可以去县城那边的安置房找她要。”流影笑道。
锦瑟摇摇头,他们又走到下一座房子门口。锦瑟忽然停住步子,静静从门口的方向看进去。
“这家的孩子没有妈妈,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她轻轻地说。
流影也停下来,一同看过去。房子的门竟是开的,里面黑黑的,像个怪兽张着的大口。
啤酒肚男人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性。
“你们不要以为不搬,我就不敢把路修进来!我告诉你,我明天就拆村子修路,没有任何人能影响!”
他怒气冲冲地离去,大肚子在小几上撞了一下,一只蓝瓷花的小壶跌到地上撞得粉碎。
“你最喜欢的茶壶……”流影气恼地说道。
“算了,”锦瑟苦笑,“还不知以后还用不用得着。”
起重机开进来了,推土机开进来了,压路机开进来了,一车一车装满沙土的大卡车也开进来了。
村里一下子尘土飞扬,复杂的简洁的精致的陈旧的小屋小房小院落,一点一点消失了。小庙卫生所村人的祠堂还有村头那棵大榕树,都没有了。
尘埃落定后,整个村已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山坡边锦瑟那粉墙灰瓦的院落,还在冷冷地俯瞰着这废墟。
远远地可以看见起伏的丘陵间,一条灰色的高速的公路向一条巨龙,朝着这边不可抗拒地蜿蜒过来。
“能不能不要那个安置房,多给点钱算了……”因为停电的缘故,流影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气恼地说。
锦瑟却没有说话,一张脸是惨白的。
拆房子那天锦瑟不愿意在场,而流影却说要和这院落作最后的告别。
因此他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那机器的怪兽一点一点吞噬了开着紫色小花的篱笆,有一套白瓷水壶的厨房,陈旧的木头的雕梁,还有长满竹子的后院……
竹子一棵一棵倒下,竹林后露出来的是依着山的一道小小的木门。推土机带起的一块石头打在那上面,门竟悠悠打开了。
流影突然走到推土机旁,拍了拍驾驶舱的窗,让里面的人停下来。
“什么事?”里面的人摇下窗户,很不客气地说道。
“那扇门,能不能不要推掉?”流影讨好似地问。
“这里的一切都要推掉。小山也要整平。”驾驶员很坚决地回答。
“不能商量一下吗?”
“不行。”
流影叹口气,目光又落在那扇门上。这时,他突然惊讶地发现——
门里悠悠地走出来好多人,穿着长长的衣袍带着不属于这时代的美丽走出来的人。他看见曹操关羽张飞许劭陆逊小乔周瑜……他们都看着他,他们在向他挥手道别。
他继续猛烈地拍着推土机的窗。那驾驶员又停了下来,摇下车窗,非常恼怒地对他说:“什么事啊?再这样我要请你离开了!”
“你看那边呀,看呀。”流影指着那些人所在的方向急急对那人喊道。
年轻的驾驶员回了头,往那里一看,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流影一回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工人拆下了那道陈朽的门,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瓦砾中。
他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向外面走着。
没有曹操关羽张飞许劭陆逊小乔周瑜……什么都没有。
世界太小,已容不下传说。
……
“怎么样?我可是写了一上午啊。”吴宇林坐在电脑桌旁,期待地问着电脑前的两人。
“什么啊,”流影关上文档,眼睛离开电脑屏幕,不满地抱怨着,“这也叫小说啊?”
“不好吗?超现实主义加蒙太奇加意识流写法哦。”吴宇林自吹自擂道。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故事。”锦瑟轻轻说。
“拜托啦,”吴宇林笑起来,“只是小说而已嘛。”
锦瑟叹了口气,一双眼睛忧愁地看着流影。
“只是小说而已。”流影哄孩子似地安慰她,捉住她的手轻轻摇着。
“服了你们,”吴宇林晒道,顺手拿起旁边的背包,“我要走了啊。”
“你要去哪里?”二人不禁同时问道。
“回家啊,”吴宇林轻松地说,“我昨晚想了一晚,总不能在这里和你们一直过家家吧。”
“这里过得不开心吗?”流影不满地问道。
“开心,开心,”吴宇林笑道,“可是你们既然不容许我去古代战场上杀敌建功,我只好在这个社会里创别的事业啦。”
“非要走吗?”流影不舍地问道。虽然这个家伙惹过不少麻烦,但他突然觉得这家伙还是很可爱的。
“走啦。等我赚了很多钱,万一小说有实现的一天,我就可以在省长陪我喝茶的时候跟他说:‘卖老兄一个面子,那个高速路的线路能不能在一个地方稍微偏一点?’除了我,谁还能拯救你们的过家家生活?”
他说着,背起背包,连蹦带跳地很快离开了。
“这家伙,都不知说他到底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好。”
看着他的背影,流影笑道。
锦瑟没有说话,轻轻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将两扇门哗啦一下推开了。
展现在眼前的,是阳光下层层叠叠粉墙灰瓦的院落,大片的稻田起伏着海涛般的波浪,一只蓝色的蝴蝶在篱笆上翩翩起舞。
“蝴蝶是自由的。”流影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却飞不过沧海。”锦瑟低低地说。
——第六天
台风过去之后每一天都是晴天,然而这一天的天气却格外地好。阳光仿佛被层层澄滤过最漂亮的金子,湛蓝的天空一洗如碧。
因此很早锦瑟便叫上了流影,两个人牵着手走很远的路去逛山下的小镇。
因为天气的缘故,山下也是人潮如织,微风偷偷地弄乱少年的发又撩起少女的裙子。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快乐,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忧愁。
流影和锦瑟先是看一个在院子里织布的老人看了半天,然后又去逛银器铺,然后又陪街口的一条流浪狗玩了半天,中午的时候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米做的豆腐,下午又发现一家卖旧书的店。
他们在那店里呆了整整一下午,几乎将店里所有的书都翻了个遍。看店的女孩也并不催促,只是坐在那里着看他们翻,红红的脸蛋上有苹果一样的笑意。为此流影偷偷问锦瑟,不如把那个女孩娶回去做小妾,锦瑟笑着捶他。
笑够了,他们拖着手走出大门,锦瑟说,呀。
进店前还是一洗如碧的天空此刻盖着层层灰云,雨点在天地间划出一丝丝的线。
笑容突然在二人脸上凝固。锦瑟看着流影,眼里竟有让人心疼的难过。
“只是雨而已。”流影安慰道。
“不该如此无常。”锦瑟轻说。
他们站在屋檐下等雨停。方才熙攘的街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偶尔有路人一路跑过湿滑的街,却显得街上更加寂寥。
雨顺着屋檐一直往下滴,整个世界都是湿的。
“走吧,再不走就天黑了。”终于不耐烦,流影拖起锦瑟,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踏着雨点回家,在湿滑泥泞的路上,锦瑟提着裙子,慢慢走在流影后面。走到雨幕深处,流影看着锦瑟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流影看见锦瑟艰难地走过积水的路面,很想把她抱起来。
这雨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走出小镇没多远,雨便停了,然后夕阳从镶了金边的云后探出半个头,轻轻用余晖最后看一眼黑暗前的世界。
锦瑟的心情便好了点,开始在嘴里轻轻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路过一个河边的小村庄,炊烟的味道便袅袅地飘过来。流影高兴地吸下鼻子,说:“我们也回家做饭吃吧。”
“你洗碗。”锦瑟很不客气地说。
流影做了个鬼脸,悄悄别过头去。他突然看见村里走出来几个人,拿着盒子走到河边。
起初他并没有太留意,直到他发现那些人从盒子里拿出糍盏做的小船,然后将船点上蜡烛放入江中。
他的脚步停了,整个人怔在那里。
“怎么了?”锦瑟奇怪地问。
“中元节了。”流影喃喃地说。
“是中元了。中元怎么了?”
流影轻轻闭上眼睛,眉头轻轻皱起来。末了,他低声说:“他是这一天死的。”
“哪个他?”锦瑟好奇地问,然而在流影回答之前,她明白过来,“他死了好久了。”
“我知道。可我前两天才见过他。”流影轻轻说道。
锦瑟叹口气,然后挽住流影的臂。
“别想太多了,回家吧。”
她挽住流影,向家的方向走去。
雨过天晴,微圆的月亮安静地挂在天空。锦瑟在院里支了小桌子,然后将炒好的菜放在桌上,招呼在一旁失神发呆的流影。
“别光顾发呆呀,”她嗔道,“去拿碗拿筷子,再拿两个杯子吧,我这里还有点桂花陈。”
流影梦游般走去拿餐具,回来时,摆在桌上的是三只碗,三双筷子,三个杯子。
“吴宇林走了呀。”锦瑟奇怪地看他。
“我知道,”流影摇摇头,“我是给公瑾准备的。”
锦瑟担忧地看着他,却并不说话。将三个杯子都倒上了酒。
饭吃得并不愉快。流影脸上始终是梦游的表情,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锦瑟不停地和他说话,他只是茫然地应着。
吃完饭,锦瑟放下筷子,将周瑜那一杯酒,轻轻洒在面前的土地上。然后她深深看着流影说:
“他喝了这一杯酒,你忘了他吧。”
“我忘不了他,”流影摇头,“我一直在想,他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疼,很冷。”
“每个人死的时候都是很疼,很冷。”
“那不一样。”
“你不要想多了,”锦瑟叹气,“这是注定的,你更改不了历史。”
“我可以更改历史。”
“但你无权剥夺历史本来的样子。”
“历史本来的样子……”流影轻轻念着,“历史本来的样子,是什么呢?谁去规定历史本来的样子?”
“是你所感知的真实。”
“如果没有感知呢?”流影深深看着锦瑟,锦瑟不由为之语塞。
然后她哭起来。轻轻靠进流影怀中。
“我只想要你快乐,”她拉着流影的衣带,轻轻地说,“你可以快乐一点吗……”
流影把她扶起来,努力地挤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对不起,我不会这样了,你不要哭了。”他对她说,然后为她擦干眼泪。
锦瑟渐渐停止哭泣,透过泪眼静静看着头上那一轮明月。“今晚月色真美。”她轻轻说道。
“只是不圆。”流影说。
“月如无恨月常圆。”锦瑟不由念了这么一句。
“切,”流影晒道,“谁说要快乐的,却念这么悲的句子。”
“关于月亮,不悲的句子也没几句吧?”
“谁说没有的?——江畔何人初见月。”
“这句不悲,可也未必是欢喜的。”锦瑟说道。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句更不欢喜了。”锦瑟又说。
“你真挑剔,”流影怒道,又皱眉想了想,然后轻轻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锦瑟怔在那里,半天,才轻轻说道:“这句真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轻轻捉住流影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脸。
“时候不早了,去睡吧。”流影温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