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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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以及我写的信件的拷贝撕得粉碎。我急匆匆地把衣服、文件、装金粒的帆布袋儿塞进箱子里。然后,找到工头,把矿工的工资和库房的钥匙交给他。脚夫表示愿意陪我去车站。我们骑在骡背上要走大半夜。身上只披着一条卡斯蒂利亚毛毯,抵御又浓又湿的雾气。我们慢吞吞地朝前走。荒无人烟的原野漫无边际,没有一处标记,向导全凭本能保证我们能够到达目的地。满天星斗,夜色泛亮。我觉得严寒刺骨,凉气钻进灵魂,冻得两手发僵。一路走来,我一直想着罗莎,只盼着她不是真的去世。这自然是想入非非了。我绝望地祷告上苍,但愿一切只是误传,要么凭爱情的力量能使她死而复生,像拉撒路一样从灵床上站起身来。寒夜凄凄,我悲痛万分,不禁暗自饮泣。我骂牲口走得太慢;骂菲鲁拉不该传来噩耗;骂罗莎不该撒手而去;骂上帝不该让她早逝。直骂到东方发白,星斗渐渐隐去。晨光熹微,给北方的景物涂上一层绯红、橘黄的颜色。天亮了,我也变得理智了一些。对这次不幸的遭遇,我只好认命了。我不再企求罗莎活转过来,但求我能及时赶回,下葬前再见她一面。我们两人紧催坐骑,又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座小小的车站。脚夫和我分手了。小站上只有窄轨火车通过,把荒漠( 我在那里度过了两个年头) 和文明世界连在一起。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十个小时的路,顾不上吃饭,忘掉了口渴,总算赶在出殡前来到瓦列家。据他们说,那天我风尘仆仆地闯进家门,头上没戴帽子,满脸胡子拉碴,浑身上下尽是泥。说我怒气冲冲,焦灼不安,大喊大叫地问我的未婚妻在哪儿。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小克拉腊——当时她还是个又瘦又丑的小丫头——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默默地把我带到饭厅。罗莎就在那儿,躺在白色的棺材里,身体面垫着打褶的雪白的缎子。死后三天,面容未改,比我想象中的罗莎还要漂亮一千倍。死去的罗莎悄悄地现出了她平日隐藏着的美人鱼的原形。
“真倒霉! 你从我手里跑掉了! ”他们说我当时跪在她身边这样说,这样喊。亲朋们大吃一惊,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我是多么沮丧。一连两年,我成天在地底下刨啊刨啊,就是为了能攒下一笔钱,以便有朝一日能拉着罗莎姑娘一起走到神坛跟前。可是死神从我这儿把她夺走了。
过了一会儿,灵车来了。那是一辆乌黑闪光的大车。拉车的是六匹用羽毛装饰起来的高头大马,当时都是这个习惯。赶车的是两名穿号衣的车夫。下午,细雨蒙蒙,灵车离开家门,一长串载着亲戚、朋友和花圈的车辆尾随在后面。习惯上送殡是男人的事,妇女儿童一律不参加。只有克拉腊在最后一刻混进送葬队伍,陪同罗莎姐姐前往墓地。我感觉到她用戴着手套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在整个行进当中一直待在我身边。这个默不作声的娇小的身影在我心田上唤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柔情。此时,我还没有注意到,一连两天克拉腊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又过了三天,她的沉默不语才引起家里人的注意。
塞维罗·德尔·瓦列和几个大孩子抬起罗莎的带银色铆钉的白色棺材,把它放进墓穴。他们身着丧服,默默无言,没有流泪。在我们国家里,表示哀痛的时候,讲究庄严肃穆,他们的做法合乎当时的习俗。掩埋好墓穴,亲戚、朋友、掘墓的工人纷纷离去,只有我留了下来。我站在鲜花丛中——这些鲜花逃过了巴拉巴斯的利齿,陪伴罗莎来到墓地。那时候,我长得又高又瘦,直到菲鲁拉的诅咒应验以后我的身体才渐渐萎缩。微风吹得我外衣的下摆来回拂动,我大约很像一只冬季里的乌黑的大鸟。天空灰暗,风雨欲来。我猜想,天气一定很冷。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感到冷,因为怒火正在我心中燃烧。我的两眼死死盯住那块小小的方形大理石,上面刻着俏姑娘罗莎的名字和她在人世间短暂停留的日期,用的是阳文哥特字体。我想,我白白丢掉了两年的时间,做梦梦见罗莎,干活儿为的是罗莎,给罗莎写信,思念罗莎。可是,到头来我连和罗莎合葬聊以自慰也不可得。我思索起我还要生存下去的岁月。我的结论是,没有她,根本不值得活下去,我走遍整个宇宙再也不会找到像她那样留着碧绿的长发、具有大海般妩媚的女人。假如当时有人告诉我可以活到九十多岁,我一定会开枪自杀。
墓地的看守从我背后走过来,我没有听见脚步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禁大吃一惊。
“干吗碰我? ”我大声吼道。
他吓得倒退了一步,可怜的人啊! 凄凉的雨滴润湿了死者前面的鲜花。
“对不起,先生。已经六点了,我得关门了。”我觉得他似乎是这样对我说的。
他想告诉我,按照规定,日落以后非本园人员禁止在陵园内停留。没容他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推着他让他走开,别再来打扰我。我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盯着我。他八成认为我是个疯子吧。有时候,一些有奸尸欲的狂人常在墓地周围转悠。他一定把我看成是那类人了。
那一夜真长啊,也许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长的一夜。我坐在罗莎的墓旁,和她交谈,陪伴她走过通向阴间的第一段路程。此时此刻,她最难离开人间,活人应该对她表示出爱恋之情,至少让她觉出她在别人的心田中已经播下种子,也能走得心安理得些。我一再回忆起她那副姣容,痛骂自己走背运,埋怨罗莎白让我在矿坑里挨过两个年头,只能在梦中和她相会。在那些年里,我也见到过别的女人,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可怜的妓女。她们甘愿侍候全体矿工,与其说为了满足大家的欲望,不如说出自一片好心。这些我都没告诉过罗莎。我只对罗莎说,生活在我身边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粗鲁汉子。我远离开文明世界,吃的是鹰嘴豆,喝的是臭绿水。我日日夜夜地思念她。在我的心灵上,她的形象宛如一面大旗,纵然矿脉消失不见,也鼓舞我继续挖山不止。一年中,我大半时间闹胃病,深夜我被冻得浑身冰凉,一心想着白日的温煦。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能和她缔结良缘。可是,我的梦想未及实现,她却先走一步,丢下我撒手而去,空给我留下无法医治的创痛。我对罗莎说,是她戏弄了我。算一算,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我仅仅吻过她一次。我只能凭回忆和急切的愿望来编织我们的爱情。那些迟到的、退色的信件无法满足我的愿望。我既不是写信的能手,更不会用文字抒发感情。信件表达不出我的拳拳之情,传递不了思念她的惆怅心绪。我对罗莎说,在矿上度过的几年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倘若我事先知道她在人间的停留是如此短暂,我一定要抢夺一笔钱和她结婚,为她建造一座宫殿,用珊瑚、珍珠、珍珠母等等海底宝物装饰起来,把她藏在宫中,除我以外任何人不许入内;我一刻也不会离开她,永生永世地爱护她。我相信在我身边,她决不会误饮为她父亲暗下的毒药,而会活上一千年。我向罗莎倾诉了埋藏在心底的爱慕之情。
我告诉她,我给她带来了一些礼物,准叫她大出意料之外。我还告诉她,我会怎样爱她,使她过得幸福。总而言之,当着她的面我决不会说出的疯话,这次我都一一道出,我也不会再对第二个女人讲这些疯话了。
那天夜里,我以为我从此永远失去恋爱的本领,再也不会露出笑容,再也不会追求幻想了。但是,时过境迁的事不断出现,我的漫长的一生可以证实这一点。
我看到胸中怒火像恶瘤似的渐渐胀大,给我的美好年华泼上污水,温柔、宽厚从此与我无缘。除去惶惑、暴怒之外,我记得当天夜里最强烈的感情还是失意。我盼着能抚摸罗莎,深入了解她的隐秘,松开她的绿发,让它像清泉一样荡漾,而我能沉浸在粼粼碧波之中。这个夙愿根本无法实现了。我拼命追忆她的遗容。她躺在圣洁的棺材里,周围是打着褶子的白缎子,头戴新娘的橙花冠,手持一挂念珠。当时我不知道,过了很多年后,我竟然又看到她头戴橙花冠,手持念珠,还是这副模样出现在我眼前,只是转瞬即逝罢了。
曙光初现,看守又过来了。他看到我在墓地中和青虚虚的鬼魂一起度过一夜,冻得半死不活。也许是出于对我这个疯子的怜悯吧,他把水壶递给我。
“喝一口吧,先生,暖暖身子。”他说。
我一挥手推掉水壶,气呼呼地在一排排坟墓和柏树间迈开大步,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就在库埃瓦斯大夫和他的助手在厨房里给罗莎的尸体开膛破肚寻找死因的那天夜里,克拉腊躺在床上,张大两眼,在昏暗中浑身不停地战栗。她怀疑姐姐的去世和她的预言有关,这太可怕啦。她认为,她用思想的力量可以挪动盐瓶,同样也可以导致人死,引起地震以及其他更大的祸事。妈妈一再告诉她,这些事她只能预见,而无力引发。但是,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还是很伤心,很内疚。突然,她想到和姐姐待在一起或许会好受一些。想到这儿,她赤着脚,穿着睡衣下了床。走到平日和大姐一起睡觉的卧室,一看床是空的。她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大姐,她还躺在床上嘛。克拉腊离开卧室,到别处去寻找。四下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妈妈吃了库埃瓦斯大夫给的药睡熟了,哥哥姐姐和下人早早回到各自的房间了。她浑身冰凉,忐忑不安,贴着墙壁悄悄地穿过一间间厅堂。沉甸甸的家具、洗得干干净净的厚重的帷幔、墙上的挂画和深色的带花贴墙纸,还有在屋顶下微微晃动的熄灭的吊灯、攀附在瓷柱上的欧洲蕨——样样东西都显得咄咄逼人。克拉腊看到从客厅门下的缝隙处透出一线灯光,想要进去,又怕遇见父亲,担心他会让自己上床睡觉。想到这儿,她转身朝厨房走去,心想倒在老奶奶的怀抱里她会感到慰藉。她穿过大院的山茶树和矮小的橘树,走过中院的几间厅堂和暗幽幽的走廊。走廊上瓦斯灯整夜点着,发出微弱的亮光,遇上地震人们可以借着灯光跑到院子里,平时还可以吓唬蝙蝠和其他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克拉腊来到后院,厨房、堆房等等都在这里。后院不像前面那样富丽堂皇,这里又是狗窝,又是鸡窝,还有下房,简直是凌乱不堪。塞维罗·德尔·瓦列是第一批购买汽车的主儿,可是,后院一边还有个马厩,里面养着几匹老马,供妮维娅使用。厨房门和窗板都关上了,帘子也拉上了。凭直觉,克拉腊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她想探头看看,可鼻子够不着窗台。只好拉过一只木箱,靠在墙根边,然后爬上木箱。由于气候潮湿,天长日久窗棂子变形了,窗板和窗棂间出现了一道缝子。克拉腊从缝隙里看到了厨房里面的情景。
库埃瓦斯大夫曾经给克拉腊接过生,平时得个小灾小病的,或者闹气喘,都是大夫照料她。库埃瓦斯大夫是个大个子,肚子朝前腆着,慈眉善目,蓄着一部大胡子。眼下他却变成一个黑乎乎的胖大的吸血鬼,就像克拉腊在马科斯舅舅的书籍里看到的插图那样。他俯身在老奶奶做饭用的大桌子上。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面色像月亮一样苍白,衬衣上血迹斑斑,眼睛里流露出一片痴情。他看了看罗莎的白嫩的大腿和赤裸的双脚。克拉腊不由得哆嗦起来。这时候,库埃瓦斯大夫走开了,克拉腊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罗莎躺在石桌上,胸部、腹部被剖开了一个深深的大口子,肠子就在她身边,放在盛凉菜的大盘子里。罗莎的脑袋歪在一边,正冲着克拉腊往里偷看的那扇窗户。她的长长的绿发像欧洲蕨一样从石桌一直垂到地面的细砖上,沾满殷红的鲜血。她紧闭着两眼。厨房里影影绰绰,克拉腊待的地方距离又远,或者是出自想象,克拉腊只觉得看到了一副忍受屈辱、苦苦哀求的面容。
克拉腊站在木箱上动弹不得,只好一直看到底。她透过窗缝儿朝里窥视了很长时间,浑身冻得冰凉也没觉出来。她看见那两个人把罗莎的五脏掏空,往血管里注射一种药水,用香醋、薰衣草精给她里里外外冼了一遍。她看见他们往她肚子里塞进防腐剂,用缝垫子用的大弯针给她缝好。她看见库埃瓦斯大夫在洗碗池里洗了洗手,揩干泪水,助手洗净血迹和罗莎的内脏。她看见大夫穿上黑色外衣,满面哀戚地走出厨房。她看见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吻了吻罗莎的嘴唇、脖颈、前胸和大腿,气喘吁吁地用海绵为她擦干净,然后给她穿上绣花衬衣,梳好头发。她看见老奶奶和库埃瓦斯大夫来了,给罗莎穿上雪白的衣服,戴上橙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