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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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佩德罗第三,唱歌的。你在收音机里听过他唱歌。”妈妈说。
阿尔芭伸出手,来人用左手握了握阿尔芭的手。她这才注意到佩德罗第三的右手缺了几个指头。可是他说,尽管如此,他还可以弹吉他。只要你想干一件事,总会有办法。三个人在日本花园里一起散步。下午四点多钟,他们搭乘电车( 城里只剩下最后几辆电车了) 到市场的小饭铺去吃鱼。天黑了,佩德罗第三一直陪她们回到街角大宅院所在的那条街上。分手的时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接了个吻。这是阿尔芭一生中第一次看见人们接吻,因为在她周围根本没有恋人。
从那天起,布兰卡每到周末都要一个人出去。她说,要去看望远房的表姐妹。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十分气恼,吓唬说要把她赶出家门。布兰卡决心已下,寸步不让。她把孩子交给克拉腊,拎着个画着花儿的难看的小手提箱坐上公共汽车就走了。
“我担保不会结婚,明天晚上就回来。”告别的时候她对女儿说。
午睡的时候,阿尔芭喜欢和厨娘坐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民歌,特别是她在日本花园里认识的那个人唱的民歌。有一天,特鲁埃瓦参议员走进贮藏室,一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猛扑过去,几拳头把收音机砸成一堆扭曲的电线和零散的旋钮儿。外孙女儿张大惊恐的眼睛,不知道外祖父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儿。第二天,克拉腊又买了一架收音机,让阿尔芭什么时候想听佩德罗第三唱歌就能听。老特鲁埃瓦只好假装不知道。
那阵子正是“压力锅大王”求爱的时候。佩德罗第三得知有这么个人,竟吃起醋来。其实,拿他在布兰卡心目中的地位和那个犹太商人的进进退退的纠缠比一比,他再要吃醋可是毫无道理了。和从前一样,他要求布兰卡离开特鲁埃瓦家,摆脱掉父亲的残暴监护,脱离那个坐满痴呆人和有闲小姐们的寂寞的作坊。干脆跟他走,一起尽情享受从童年起就遮遮掩掩的爱情。但是,布兰卡拿不定主意。她知道,要是和佩德罗第三走,她会被甩出原来的社交圈子,丢掉原来的社会地位。她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和佩德罗第三的朋友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可能适应工人住宅区的简朴生活。几年以后,阿尔芭长大了,在分析妈妈这一段生活的时候,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妈妈没有跟佩德罗第三一起走,仅仅是因为爱他还爱得不够。其实,她在特鲁埃瓦家里能得到的东西,佩德罗第三都能给她。布兰卡是个十分穷困的女人。只有当克拉腊伸把手,或者卖出些陶制怪物,她才能有几个钱。每月的月钱少得可怜,几乎全花在延医买药上了。她老觉得自己得了什么什么病。虽然现在天天干活儿,手头儿又挺紧张,可生病的想象力并没有减弱,反而逐年增强。她极力不求父亲帮忙,免得遭他辱骂。克拉腊和海梅不时给她买件衣服,或者给些零用钱。平时她连买双袜子的钱也没有。特鲁埃瓦参议员为外孙女儿购买绣花衣服,订做皮靴。阿尔芭衣着华丽和妈妈的贫困成了鲜明的对比。布兰卡生活得十分艰苦。无论冬夏,都是清晨六点钟起床。点上作坊的烧窑,穿上胶皮围裙、木底鞋,收拾工作台,和泥,准备上课。两只胳膊插入冰凉粗拉的泥里,一直没到胳臂肘儿。指甲经常开裂,皮肤上尽是口子。久而久之,手指头也变形了。一到那个钟点,她就坐在作坊里,为圣诞日制作奇奇怪怪的动物,谁也不来打扰她。这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然后,忙家务,买东西,支使用人,一直忙到上课的时间。学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她们没事可干,赶时髦学点儿手工技术。比起她们的老奶奶给穷人织衣服来,这个活儿显得更雅致些。
为痴呆人开课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想出来的。有一天,克拉腊的一位老朋友到特鲁埃瓦参议员家里来,身边带着她的孙子。这个孩子胖乎乎的,样子挺温顺。圆圆的一张脸,好似满月。两只东方人的小眼睛,表情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十五岁,可阿尔芭觉得他像个婴儿。克拉腊要外孙女儿带他到花园去玩耍,要她注意别让他弄脏衣服,别掉进喷水池里淹死,别吃土,别揉搓裤子的襟门儿。阿尔芭很快就懒得看他了。这孩子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没法交谈,阿尔芭只好把他带到制陶作坊里。布兰卡想让他安静会儿,于是往他手里放了一团泥巴,并给他戴上一条围裙,免得溅上脏水和泥点子。小家伙高高兴兴地待了三个小时,没流口水,没尿裤子,也没拿脑袋撞墙。他捏出了几个粗劣的泥人,然后作为礼物送给祖母。老太太甚至已经忘记是带孩子出来的,这下子高兴极了。由此,人们才想到做陶器对痴呆儿有好处。布兰卡最后决定为一群孩子开课,每到星期四下午让他们到作坊来。孩子们乘坐一辆小卡车,陪他们来的是两位戴着浆过的“馄饨帽”的修女。她们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和克拉腊一起喝可可,讨论十字针法的优点和罪孽的等级。这时候,布兰卡和女儿教孩子们捏小虫子、泥球儿、滑稽可笑的小狗儿和不成样子的杯子。年末,修女们举办了一个展览会和露天舞会,把那些丑八怪似的工艺品拿到会上义卖。布兰卡和阿尔芭很快意识到,当孩子们觉得有人喜欢他们的时候,干起活儿来比平时要好得多,和他们沟通的唯一办法就是疼爱他们。母女俩学会了搂抱孩子,吻他们,逗他们,最后真的爱上了他们。每个礼拜,阿尔芭都盼着痴呆儿乘坐的小卡车快点儿来。孩子们跑上来拥抱她,她乐得直蹦高儿。可是,星期四也真是累人。阿尔芭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作坊里的孩子一副副亚洲型的甜蜜面孔在她脑海里一个劲地打转。布兰卡免不了要闹偏头疼。眼瞅着修女们的雪白帽檐儿上下呼扇着,拉着那群痴呆儿走出大门,布兰卡拼命抱住女儿,吻了又吻,不住气地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发育正常的孩子。因此,阿尔芭从小时候起就有了这样一个概念:发育正常是上帝的恩赐。有一回,她和外祖母讨论起这个问题。
“几乎家家都有傻子或是疯子,孩子。”克拉腊一边专心致志地织衣服一边说。这么些年了,她一直没学会眼睛看着别处织毛衣。“有时候,外人看不见,那是家里人把他们藏起来了。家丑不可外扬嘛。把他们关在背静屋子里,不让客人看见。其实,也没有什么丑不丑的,他们也是上帝造出来的嘛。”
“可咱们家里就没有啊,姥姥。”阿尔芭反问了一句。
“哪里啊! 在咱们家人人都有疯病,也就显不出谁疯得最厉害了。”
这就是她和克拉腊的对话。在阿尔芭看来,家里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外祖母,她一生中记得最清楚的人物也是外祖母。外祖母好比是台发动机,使家里的魔幻世界——也就是街角大宅院的后半部分——得以启动,得以运转。阿尔芭在这个魔幻世界中自由自在地度过了七年。她对外祖母的怪言怪行已经习以为常。看见外祖母蜷曲着两条腿,坐在安乐椅上,迷迷瞪瞪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满客厅转悠,并不觉得奇怪。每逢外祖母去医院、慈善院看望那群得到过她恩惠的穷人的时候,阿尔芭都要跟着去,甚至还学会了用四股毛线和粗针织背心。这些背心海梅舅舅穿一次就送人。阿尔芭直眉瞪眼盯着针织活儿,不外乎想逗得外祖母咧开没牙的嘴笑一笑。克拉腊常派阿尔芭给埃斯特万送信,因此,他们管她叫“信鸽”。小姑娘参加星期五的聚会,会上,大白天的,三条腿的桌子就蹦蹦跳跳,阿尔芭找不出任何机关,看不见任何大家熟知的动力或杠杆。阿尔芭也参加文学晚会。在会上,她既见到过成名的大师,也见到过克拉腊扶持的数量不等的怯生生的无名艺术家。当时,许多客人到街角大宅院吃吃喝喝。他们轮流住在那儿,或者至少参加精神聚会、文化座谈、社交茶话会。几乎全国的显要人物,包括那位诗人都来过。几年后,诗人被尊为本世纪最优秀的诗人,他的诗作被译为地球上大家知道的所有语言。阿尔芭曾在他的膝头上坐过好多次。当时,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她在两排机关枪的枪口下捧着血染的石竹花走在诗人的灵柩后面。
克拉腊年岁还不算老。因为没有牙,外孙女儿觉得她很老了。她脸上没有皱纹。要是闭上嘴,脸上就现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人们会觉得她非常年轻。她身穿粗麻布长袍,好像疯子穿的束身衣。冬天,她穿长统毛袜子,戴无指手套。本来不可笑的事儿能逗得她挺开心。可她又不懂得开玩笑。别人笑过去了,她才想起来笑,总是笑得不是时候。看到别人出洋相,她会感到难过。有一阵子,她得了哮喘病。一犯病,就摇晃随身带的小银铃,把外孙女儿叫过来。阿尔芭抱住她,低声安慰她,帮她治病。凭经验两个人都知道治疗哮喘病的良方就是亲人长久地抱住病人。外祖母那双褐色的眼睛老是笑眯眯的。花白头发闪闪发亮,盘成一个蓬乱的发髻,几绺不听话的头发总是绾不住。双手白皙细嫩,手指细长,不戴戒指,指甲上涂着巴旦杏仁汁。手指只会做些轻柔的动作,像摆放算命用的扑克牌啦,吃饭的时候安上假牙啦,等等。阿尔芭成天跟在外祖母屁股后面,钻进她的裙子里,缠着她讲故事或者用意念的力量搬动坛子。每逢做过噩梦,或者受不住尼古拉斯舅舅的训练,阿尔芭就把外祖母当做可靠的藏身之所。克拉腊教她照料小鸟儿,学着用每个鸟儿的语言说话,认识自然界的先兆,用快针为穷人织围巾。
阿尔芭知道外祖母是街角大宅院的灵魂。其他人到后来才明白这一点,那已经是克拉腊去世以后,街角大宅院失去了鲜花、来来往往的朋友和调皮的幽灵,进入了混乱时期。
阿尔芭第一次见到埃斯特万.力口西亚是在她六岁那年。以前她可能在三星庄园里见到过他。就在她和外祖父夏天旅行的时候。外祖父带着她跑遍庄园,用豪迈的手势指给她看眼界以内的东西,从林荫路到火山,包括砖瓦小房,外祖父对她说,要学会爱土地,这些东西早晚都是她的。
“我的儿女都是些不成器的孩子。他们要是接管三星庄园,用不了一年这儿又得荒废了,跟我父亲那会儿一样。”埃斯特万对外孙女儿说。
“这儿都是你的吗,姥爷? ”
“都是我的。从泛美公路直到那边的山顶,看见了吗? ”
“为什么,姥爷? ”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是主人,当然是我的啦! ”
“嗯,为什么你是主人? ”
“因为这儿是我家的。”
“为什么? ”
“是我们从印第安人手里买下来的呀。”
“那些雇工一直住在这儿,为什么他们不是主人啊? ”
“你舅舅海梅净往你脑袋里灌些布尔什维克思想! ”特鲁埃瓦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这儿要是缺少一位东家,会出什么事,你知道吗? ”
“不知道。”
“早就完蛋了! 没人指挥,没人卖农产品,没人负责,你明白吗? 也没人照顾别人。比方说有人生病,或者死了,丢下孤儿寡母,都得饿死。每个人只能有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连家里人吃饭都供不上。需要有人为他们着想,替他们拿主意,帮助他们。在这周围我是数一数二的东家,阿尔芭。我的脾气不好,可我办事公道。我的雇工比很多城里人生活得还要好,他们什么也不缺。即使赶上水灾旱灾,或是闹地震,我会操持一切,不让一个人受穷。等你长大了,这些事都得由你来干。所以我常带你到三星庄园来,让你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头牲口,特别是知道每个人姓什么,叫什么。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事实上,阿尔芭和农民很少接触,远说不上知道每个人姓什么,叫什么。所以,她没有认出那个笨手笨脚、肤色黝黑的小伙子。那天下午,小伙子来到首都,找到街角大宅院,轻轻叩了叩门。他那双小眼睛里露出老鼠般的残忍,身穿一件十分窄小、不合身量的黑衣服。衣服的膝盖上、胳臂肘儿上、屁股上磨得亮光光的。他说,他想找特鲁埃瓦参议员谈一谈,还介绍说他父亲是三星庄园的雇工。一般来说,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只能进旁门,在贮藏室等着。那天正赶上家里请客,有人把他引进了书房。保守党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厨房里足有一个排的厨师和帮手,都是特鲁埃瓦从俱乐部请来的。里里外外乱哄哄,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来访只会添乱。那是个冬天的下午,书房里暗幽幽的,悄然无声。只有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发出些许亮光。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地板蜡味和皮革味。
“在这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