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妈妈死后,菲鲁拉剩下孤身一人。她这样的年纪了,已经不再幻想结婚,整天无事可做。有一阵子,她每天都去贫民大院,如癫似狂地从事慈善事业,最后得了慢性气管炎,却没给痛苦的心灵带来丝毫的宁静。特鲁埃瓦劝她出去散散心,买些衣服,凄风苦雨地过了一辈子,也该去消遣消遣。可是,菲鲁拉过惯了苦行僧式的生活,而且关在家里的时间太长了,她什么都怕。弟弟准备结婚,她感到惶惑不安。她认为,这样一来,埃斯特万会和她更加疏远,而弟弟是她生活的唯一依靠。她担心自己要在好人家老处女的收容所里靠钩花边了此一生。当她发现克拉腊不会理家、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心中十分惬意。“她有点儿笨。”菲鲁拉高兴地想。显然,克拉腊掌管不了弟弟正在修建的这幢大宅院,需要别人大力帮忙。菲鲁拉用委婉的言辞告诉埃斯特万,他未来的妻子是个废物,姐姐具有强烈的牺牲精神,可以帮助她,也乐意帮助她。一涉及这个话题,埃斯特万就不说话了。婚期渐渐临近,菲鲁拉觉得需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并开始感到绝望。同弟弟谈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她找机会想单独和克拉腊谈一谈。一个星期六,下午五点钟,她看见克拉腊在街上散步,就请她到法兰西饭店去喝茶。两个人坐下来,周围摆着奶油小点心和巴伐利亚瓷器。大厅尽头处,几位小姐正在演奏一支曲调忧伤的弦乐四重奏。菲鲁拉偷偷察颜观色,未来的弟媳看来只有十五岁。由于长年累月不说话,声音还显得生涩。菲鲁拉不知道从哪儿提起话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吃了一盘糕点,每人喝了两杯茉莉花茶。克拉腊理了理垂到眼帘的一绺头发,微微一笑,亲切地拍了拍菲鲁拉的手。
“不要担心。你和我们在一起,咱们俩会像亲姐妹一样。”姑娘说。
菲鲁拉吃了一惊,暗自问道,传说克拉腊能看透别人的心思,莫非是真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要保持矜持,本想做个潇洒的动作。拒绝克拉腊的建议。但克拉腊没容她说话,便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克拉腊的感情如此纯真,弄得菲鲁拉无法自持,失声痛哭起来。她好久没流一滴眼泪了,此时此刻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多么需要他人的温存。是谁最后一次情不自禁地摸过自己,她已经记不得了。她哭了好久,趴在克拉腊的手掌间把过去诸多悲伤和孤寂一古脑发泄出来。克拉腊帮她擤鼻涕,在她停止悲声的间隙给她拿点心,让她喝茶。两个人边哭边谈,直到晚上八点钟。那天下午,她们在法兰西饭店结下了持续多年的深情厚谊。
为埃斯特夫人服丧刚过,街角大宅院落成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克拉腊·德尔·瓦列举行了俭朴的婚礼。埃斯特万送给新娘一套钻石首饰。克拉腊说了声“很漂亮”,就把首饰放在一只鞋盒子里,随即忘掉放在什么地方了。新婚夫妇一起到意大利去旅行。上船后过了两天,埃斯特万觉得自己像个初恋的年轻人,只是克拉腊晕船晕得很厉害,关在舱里又闹恶心。在窄小的寝舱里,埃斯特万坐在她身边,把湿毛巾放在她的前额上。克拉腊一呕吐,马上把她扶起来。克拉腊的情况很糟糕,可埃斯特万还是觉得幸福。在这种情况下,硬要和妻子交欢,显得有些不通情理了。第四天天亮的时候,克拉腊好了一些。他们走到甲板上观看大海。海风把克拉腊的鼻子吹得红红的,她动不动就笑起来。埃斯特万看到她这副模样,满有把握地认为早晚有一天克拉腊会爱上他的。尽管他必须拿出一些绝招儿,克拉腊迟早会按照他对爱情的需要爱上他。他发现克拉腊还不属于他,只要克拉腊还生活在鬼魂的世界里,不仅让三条腿的桌子自动挪位,还用纸牌预『、未来,那就很可能永远不会属于他。在性欲方面,克拉腊满不在乎,一点也不扭捏,但他觉得还不够。他要的决不是她的肉体,他还想占有她的体内那种难以捉摸的东西,那种闪闪发亮的东西,那种即使在做爱后她浑身瘫软的时候仍然难以抓住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双手过于沉重,两脚过于粗大,声音过于粗重,胡须过于粗硬,强奸妇女、玩弄娼妓的恶习过于根深蒂固。因此,纵然需要把自己像手套那样翻个个儿,他也下定决心用柔韧的办法拴住妻子。
三个月后夫妻俩度蜜月归来。菲鲁拉在新宅院里迎候他们。宅院里弥漫着一股油漆味儿和刚刚干燥的水泥味儿,按照埃斯特万行前的吩咐,院子里到处是鲜花、水果和喷泉。第一次跨进门槛的时候,埃斯特万用双臂把妻子举起来。菲鲁拉竟毫无妒意,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发现埃斯特万好像年轻了几岁。
“结婚对你大有好处。”她说。
她领着克拉腊在宅院里转了一圈儿。克拉腊扫视了一遍,说了声“都挺漂亮”。在大海上观落日,圣马科斯广场或者看到钻石首饰,她也说过这类客气话。走到卧室门口儿的时候,埃斯特万要她闭上眼睛,拉着手把她带到屋子中央。
“可以睁开了。”他兴冲冲地对她说。
克拉腊朝四周看了看。房间很大,墙上贴着蓝色丝绸,一式英国家具,窗户宽大,阳台朝着花园,床上挂着帷幔和薄薄的纱帐,宛如一艘航行在宁静的蓝色大海中的帆船。
“非常漂亮。”克拉腊说。
这当儿,埃斯特万指了指她站着的地方。这是特意为她准备下的惊人杰作。克拉腊低头一看,惊恐得大叫一声。原来她站在巴拉巴斯的乌黑的后背上。只见它四肢展开,变成一条地毯。脑袋还是原来的模样,两只玻璃眼珠瞅着她,现出一副动物标本常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埃斯特万赶上一步,扶住克拉腊,她才没晕倒在地上。
“我早说过,她不会喜欢的,埃斯特万。”菲鲁拉说。
底下人赶快把鞣制过的巴拉巴斯的皮撤出去,扔到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同马科斯舅舅收藏在那只诱人的箱子里的讲鬼怪故事的书和其他宝物放在一处。这张皮从此无人过问,历经虫蛀,却显得那么顽强,似乎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以后,后代人终于从地下室又把它找了出来。
过了不久,克拉腊怀孕的迹象已经明显了。菲鲁拉疼爱弟媳,热心地照看她,全力以赴地服侍她,对她那种放荡不羁和古怪言行采取了无限宽容的态度。菲鲁拉一辈子看护一位无法医治、溃烂而死的老妇人,现在照看克拉腊无异于进了天堂。她用矮糠和茉莉花露水给她搓身体,用天鹅毛刷子给她掸粉,把头发梳得像海生植物一样光亮顺溜。总之,跟过去老奶奶做得一模一样。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婚后的激情还没有平息,又得回三星庄园了。一年多没到那儿去了,虽说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会悉心经营,还是需要主人亲自过问。过去,庄园好似天堂,是他的骄傲,如今却使他厌烦。他看了看毫无表情的母牛在圈里反刍;农夫慢吞吞地干活儿,一辈子天天重复同样的动作;雪山呈现出千古不变的轮廓;火山顶上飘浮着轻飚的烟柱,只觉得自己像个囚犯。
埃斯特万到农村去以后,街角大宅院里没有男人了,生活的节奏也相应地变得舒缓一些。菲鲁拉从侍候生病的母亲时起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现在每天她第一个起床,让弟媳多睡会儿。到了半晌午,她亲自把早饭送到床上,拉开蓝绸窗帘,让阳光从玻璃窗射进室内,在画着白睡莲的法国瓷浴盆里放满水。克拉腊有充足的时间醒醒盹,挨个问候眼前的幽灵,然后拿过盘子,用烤饼蘸一蘸浓浓的热巧克力。菲鲁拉随即让她起床,像妈妈一样亲切地抚摸她,给她讲报纸上的好消息。不过,好消息越来越少,她只好用邻家的笑话、家庭的琐事以及她编造的故事搪塞。克拉腊很喜欢听她讲故事,只是过五分钟就忘记了。一个故事可以讲上几遍,克拉腊总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开心。
菲鲁拉带她去散步,晒晒太阳对胎儿有好处。带她去买东西,孩子一出生什么都不缺,能穿上世界上最精美的衣服。带她到高尔夫球俱乐部吃午饭,让大家都看看自从她和我兄弟结婚之后变得多么漂亮。带她去看望父母,省得他们以为女儿把自己忘在了脑后。带她去剧院,免得整天关在家里。克拉腊顺从地跟着她走。这倒不是因为她呆痴,而是心不在焉。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和埃斯特万保持心灵感应上,只是力气全都白费了,他收不到任何信息。当然,她也努力完善洞察一切的本领。
从记事起,菲鲁拉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幸福的。跟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都没像跟克拉腊这样亲近过。一个人,只要不像克拉腊那么古怪,对大姑姐如此过分的宠爱和一刻不停的关怀,一定会感到厌烦,要么就得屈服于她那种处处强加于人的过分细腻的个性。但是,克拉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弟弟从乡下回来,菲鲁拉心里就厌烦。全家只突显出他一个人,他不在时的那种和谐气氛全被破坏了。弟弟在家,她得躲在暗处,指挥仆人要格外小心,关怀克拉腊也得十分谨慎。晚上,每当小夫妻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就产生一种无名的嫉恨,说也说不清,内心深处充满恶毒的感情。为了消愁解闷,她常到修道院去念玫瑰经,向安东尼奥神父忏悔。
“童贞圣母马利亚。”
“圣灵感孕的圣母。”
“我听着呢,孩子。”
“神父,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我想,我那样做是造孽……”
“肉体的吗? 孩子。”
“唉,肉体已经干枯,神父,但是精神还没有。魔鬼在折磨我。”
“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
“您不了解一个独身女人、一个处女脑子里会产生些什么念头。神父,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因为上帝让我母亲卧病多年,我得照顾她。”
“这种牺牲上天已经记录在案,孩子。”
“思想上有罪也不妨害吗,神父?”
“嗯,要看是什么思想了……”
“我夜里睡不着觉,心中憋闷。为了静静心,我爬起床,在花园里散步,在家里四处转悠。我来到弟媳妇的卧室,把耳朵贴在门上。有时候踮着脚走进去,看看她怎样睡觉。她像个天使,我曾想过到她床上去,摸摸她温暖的皮肤,闻闻她的喘息。”
“祈祷吧,孩子。背诵经文你会得到帮助。”
“请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害羞。”
“在我面前,不必害羞。我不过是上帝的工具。”
“弟弟从乡下回来,情况更糟糕,神父。祷告一点不起作用。我睡不着,浑身出汗,发抖。最后,我还是起来了,摸黑穿过整个宅院,小心翼翼地轻轻穿过走廊,不让地板发出响声。我在卧室门口听他们的动静。有一次,门半开着,还看见了他们。我看到的事情真是难以启齿,神父。总是可怕的罪孽吧。克拉腊没有过错,她是无辜的,像个孩子。诱逼她的是我弟弟。他肯定要受到惩罚。”
“只有上帝才能明断是非,给予惩罚,孩子。他们在干什么? ”
于是,菲鲁拉可以用上半小时讲述事情的细节。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知道什么时刻停顿,掌握什么语气,不用手势也能讲明情况,说得话灵活现,听话的人好似身临其境。通过一扇半开的门,她竟然能看到屋里人如何颤动、流出多少液体,听到他们的耳语,嗅到最隐秘的气味,真令人难以置信,确实是天下奇迹。把这番躁动的情绪讲完之后,她心情平静下来,回到家里又戴上冷漠严厉的偶像面具。于是,发号施令,点数餐具,安排做饭,锁东锁西。“东西放在这儿”,别人赶紧放好;“把花瓶里的花换一换”,别人赶快换鲜花;“擦玻璃”;“别让小鸟儿瞎胡叫,吵得克拉腊太太睡不安生,这么唧唧喳喳地叫下去会吓坏孩子,生下来是个傻子”。什么事情也逃不过她那双时时警觉的眼睛。总之,她不停地活动。而克拉腊恰好相反,觉得什么都好。吃带馅的块菌或者喝剩汤,她觉得都一样;睡在羽绒垫上或坐在椅子上,没什么不同;用香水洗澡或不洗澡,也没什么两样。随着身子越来越重,克拉腊好像越发脱离现实,简直无法阻拦。她渐渐转向内心世界,经常不断地同孩子悄悄对话。
埃斯特万巴不得有个和自己同名的儿子,为特鲁埃瓦家族传宗接代。
“是个女孩,叫布兰卡。”克拉腊从怀孕的第一天起就这样说。
事实果然如此。
库埃瓦斯大夫——克拉腊总算不害怕他了——估计大约十月中旬生产。可到了十一月初,克拉腊还是腆着大肚子,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越来越心不在焉、疲惫不堪,整天气喘吁吁,对周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