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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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先父在世之时常感叹,世道得失无常,唯百姓始终为衣食奔波、为生计忙碌,倘若遇上战乱,个中苦楚更是不堪言及。”吴芮道:“征伐攻略,倒不如天下统归一主,世代施行仁政,从此免去战乱流离之苦。”面对吴芮这番少年稚语,蔡郎中肃然道:“先祖自吴越之争时急流勇退,迁到这齐鲁之地,原指望从此行医积善,能切实减轻世人苦疾,如今看来不过滴水车薪啊!”
吴芮听他说先祖是吴越人氏,心中不禁一动,再看这个心忧天下的郎中,更觉得亲切起来。加上吴芮的祖父、父亲都是行医制药的高手,两人越谈越投机。话题转到各种药草上,蔡郎中兴致盎然,他的祖上曾有许多关于越地山高林密、百草丛生的传说,听吴芮一番说辞,更是来了兴趣,将许多齐地没有的药草特性询问吴芮。
吴芮向来善于言辞,解释起来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得蔡郎中目瞪口呆,本来对吴芮的怜悯渐渐转为欣赏,对他所说那个瑞草丛生、遍地药材的龙山神往不已。吴芮与蔡郎中投缘,干脆邀请他等自己拜祭孔孟之后,一道回越地亲自研究,蔡郎中连连点头答应。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吴芮离家日久,怕母亲在家中担忧,自觉身体已无大碍,便急急催促表兄和菊率快快启程,前去拜访仓海君,说不定还能顺道追上姬良、项伯。
仓海君住在渤海之滨,离平邑还有上千里路程,菊率和梅湖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吴芮,行动自然很缓慢,走了三天才走到兖州(今山东兖州市),由于赶路心切,加上病后体虚,吴芮被寒风一吹,浑身软绵绵直冒虚汗。兖州距离曲阜孔子家乡只有二十多里,到底是诗礼之乡,到处桑柏成行,民宅道路十分整洁干净,人们身穿宽大的长袍,显得彬彬有礼。
路边一家庄院里走出一个少年,见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扶着一个病人,赶忙上前询问。
吴芮脸色惨白,手脚微微颤抖,大口喘着粗气,样子非常虚弱。菊率拱手对那少年道:“我兄弟外出游历,偶染小恙,可否借贵宅歇息片刻?”少年略一迟疑,躬身还礼道:“在下乃是毛府家仆,壮士不必如此多礼,请稍待片刻,等我先禀报主人再作回答可好?”菊率连连作揖还礼,等了片刻,一个儒服高冠、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匆迎出来,口中一边责怪童仆道:“游子路染微恙,当即刻迎入府中照顾,方为待客之道,何须禀报?”
家仆唯唯诺诺,菊率、梅湖连连告罪,将吴芮扶到院中。老者亲自引路,将他们安置在后院,又亲自为吴芮把脉,得知吴芮不过是病后体虚加水土不服,连忙吩咐家人熬来肉羹为吴芮进补。
出门在外的游子最怕生病,生病的游子能遇到这么多豪杰善良之人,心中百感交集,看着面前好似神仙的银髯老者,吴芮只觉眼中热潮涌动,强打精神拜谢道:“多谢老先生如此厚待,家母若是得知,想必日夜祝祷,以报先生恩德。”老者捋须和声笑道:“老朽姓毛,人称毛夫子便是,小公子知书达理,似乎楚国人氏,为何流落此境?”吴芮确实虚弱,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才答道:“在下姓吴名芮,这位是表兄梅,我兄弟二人辞别楚地父母乡亲,远赴中原游学,特地来到贵乡祭拜孔老夫子,幸尔结识菊兄一路护送,不曾想一场风寒耽误脚程。”毛夫子听罢连连点头:“少年俊杰,好志气!弊府虽无万贯家财,却有绵延数代的仁义诗书,小公子安心在此歇养,无须担忧其他。”吴芮连连拜谢,正说着,那个在门口发现吴芮的家仆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羹走进来,梅连忙双手接过碗,边吹着热气边喂吴芮吃。吴芮吃下几口香浓的瘦肉羹,顿时觉得有些力气了,便转头问道:“多谢仁兄救助,敢问仁兄如何称呼?”家仆腼腆一笑:“在下姓方名延睿。”毛夫子大发善心收下吴芮在府中养病,菊率这才放下心来,决定先往渤海拜见仓海君,然后再转回毛府护送吴芮返乡。对于这位豪杰的义气,吴芮感激不已,实在不想再拖累他,便与梅湖送了好一程,又殷殷叮嘱他转达对姬公子的问候。
毛夫子单名一个安字,今年刚过六旬,祖上乃是孔子门生,数代修习孔孟儒学,大约是因为用脑过度,须发早早便已经花白如银,一副德高望重的形象,加上为人宽厚仁德,被当地人尊为夫子。
毛安老夫子原本在齐王田建身边做学官,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可谓是人丁兴旺。
齐王建十六年,齐王母太后薨,齐王田建终于摆脱母后执政的局面,当即罢免宰相田单,委后胜为齐相。此时周朝早已被秦所灭,齐王听信后胜之言,主张亲秦。
后胜为相以来常常接受秦王贿赂,导致所有大臣都对秦王的贿赂来者不拒,齐国上下一片亲秦呼声。在毛夫子十多岁的时候,曾目睹齐王不顾“唇亡齿寒”之危,坐视赵国为秦所灭,秦王下令坑赵卒四十万的惨剧。老夫子虽然是个专心治学的学官,却也懂得“君不义,国无存”的道理,面对齐王听信谗言、与虎谋皮的举动愤慨不已,从此辞去官职,专心继承毛家祖业,开设家塾教书育人,弘扬道德礼法。毛家大公子毛章也是个有名的学究,谨尊父训不肯为官,少年时代便开始四处游历,带着妻子儿女在亢父开馆授徒,只有年节将至才全家赶回来与父亲团聚;二公子毛献终日醉心于诗书文赋,每天足不出户研读《诗经》。吴芮和梅湖在毛府一住半个月,夫子每日勤于讲学,生活起居都是方延睿一手安顿,小哥俩对这个知书达理的仆人十分感激,数次交谈之后才知道,方延睿祖上原是赵国富足人家,奈何秦赵战乱,致使家道中落,到方延睿这一代更是无处容身,毛夫子见他可怜,便收他在府下照顾起居,顺便和士子们一同读书。都是热血少年,都是书深字熟,吴芮与方延睿自觉投缘,一来二去遂成莫逆之交。
吴芮见毛夫子开设的学堂学生很多,都是十多岁的少年,忍不住在一旁听讲。毛夫子授课十分精细耐心,将许多吴芮不懂的哲学道理、贤人逸事分析得头头是道。眼看着十月新年将至,吴芮竟将家乡抛在脑后,沉迷在博大精深的孔孟之学当中。
毛夫子对于好学上进的少年素来爱惜,见吴芮天资聪颖,便真心实意地挽留他在府中读书。吴芮敬佩夫子为人、才学,自然乐得从命。吴芮每天除了和士子一同听夫子授课,早早起身习武的习惯从未间断,即使是在隆冬时节亦是如此,这一点尤其让夫子激赏。
夫子经常慨叹自己未老先衰,认为读书明智之余,能够强身健体,实在是很有必要的。
在毛夫子的教诲下,吴芮的学问大有长进,梅湖对学问兴趣不大,除了听夫子讲诗释礼,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方延睿泡在一处,在他看来,听方延睿讲那些古代游侠的计谋和故事,比跟着夫子摇头晃脑“子曰诗云”有趣得多。这一天,吴芮趁课余与梅在后院舞剑,方延睿在一旁观看。吴芮身法灵活,梅湖步伐稳健,两人一动一静、一疾一缓,正打得热闹,忽听见身后一声喝彩。
吴芮连忙跳出圈外,只见一个长衫男子含笑看着自己,他身边还有一个身着素装的中年妇人和一个玉琢粉雕、双髻长垂的美貌少女。男子笑道:“父亲授徒众多,何时来了两位少侠?”吴芮这才知道,这位男子就是外出讲学的毛章,赶忙上前施礼道:“学生剑法鄙陋,让先生见笑。”
男子连声点头夸赞道:“十分精彩!十分精彩!”方延睿也上来施礼,先赶回厨房看祭祀物事,毛章一家便是特地回来参加家祭的。
虽然只是毛氏宗族的家祭,孔老夫子作为至圣先师,又是毛氏祖师,也在祭祀之列。所有学馆中的士子,以及毛氏族人都来参加祭典,由族长毛夫子亲自主持,仪式简单庄重,行礼完毕之后,士子们一哄而上,将祭祀用的吃食哄抢一空——按照当地习俗,能吃上祭孔用的食物,便能得到孔子庇佑,必定学成大器。
平日严谨肃穆的祠堂顿时一片热闹,众人抢得欢天喜地,毛夫子和老妻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祭祀大典过后,学馆放假半个月,各人都回家帮忙春种之事,唯独吴芮和梅不能回家,自然在夫子家中迎接春天的到来。夫子家教有方,儿子、女儿都已年过而立,长孙次孙也已成家,长孙生了一个两岁的曾孙。一家四代齐聚一堂,足有二十来人,家中十分热闹。吴芮见此热闹情景,不禁开始思念家乡,不忍心在众人面前扫兴,便走到院子里发呆。
毛章突然走出来,顺口问吴芮道:“前日众学子争抢祭祀,唯独你为何只在一旁微笑?”吴芮神色恭谨道:“孔老夫子为千秋学圣,乃是奔走列国、呕心沥血而成,无论岁月变迁,终令学生佩叹景仰。学生即便有幸得他老人家亲自训诫,若不能悉心思考实践,学问终归还是他老人家的,又岂是几个馒头、两块烧肉所能传授?”这番话让毛章有些惊讶,虽然言辞不算恭敬,毕竟吴芮的态度和他讲出的道理无可辩驳,便继续考问道:“你千里迢迢前来求学,可知如何才是为学生之道?”吴芮本性喜爱思考辩驳,不慌不忙道:“学生以为,将先生教诲熟记于胸,乃是学之皮毛;将先生教诲举一反三,用之理国事、治民情,乃是学之为用;唯有将先生之学扬其所长、弃其所短、用成而不守拙、吐故兼纳知新,方为学之精髓。”毛章面色惊讶,却故意厉声斥到:“一派胡言,孔孟之学历数百年,未尝有论长言短者,尔一黄口小儿竟如此狂慢,敢是自以为能超过学圣?”吴芮毫不退让,脱口道:“任何学问皆需因地制宜,子曾云‘相教无类’,亦曾云‘因材施教’,此即学圣自知其言无不尽处之佐证。试问先生,倘若强教农夫学习诗经,或者强请夫子耕种农田,虽然亦能吐故,却未必能纳新,岂不是缘木求鱼、事倍功半?”毛章忍不住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人生毕竟苦短,即使天纵英才,等你参透孔子学说,恐怕也得数十年。”吴芮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夜空的寒星,慢慢地说:“学生只求天下太平,能改变现今家乡火耕水濡,人人皆得温饱,便可无愧先祖。”
少年言论虽然有些幼稚,吴芮凝重的表情却俨然不似他这般年龄。毛章沉吟片刻,才语气和缓地问道:“吴氏先祖?莫不是吴王后裔?”吴芮点头默认,毛章继续问道:“吴王亦曾称霸一方,尔乃其后裔,不曾想过安邦复国,以成伟业?”吴芮回道:“先王霸业早成烟云消散,即便越甲吞吴,如今也不过留下一段往事、几片断瓦。学生以为,所谓大业,并非称霸一方,而是令万民千秋景颂,方不失为不朽丰碑。”毛章听到此处,再看面前这个心事重重的少年昂头仰望天空的神态,心中激赏不已。
宾主二人正在沉默间,梅和方延睿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众兄弟子侄也都各自休息。吴芮和梅湖、方延睿向毛章施礼请安后也回房去了。
回到内宅,毛章的眼前总浮现出吴芮这个少年并非寻常的形象,不禁向妻子谈起了吴芮。
毛章的妻子孔氏祖上是孔门旁支,也是个学富五车的女先生,女人比男人细心,她早就发现吴芮身上的卓异之处,听丈夫转述吴芮那番对答,竟然一反平日温良之态,击节赞赏道:“果真是少年英杰,此子他日必成大器。”孔氏素来内敛,如今一反常态地赞赏吴芮,令毛章对自己的眼光更加自信,便出言问道:“我家小三今年十六,也该寻个如意夫君了。”小三是毛章的幼女,毛夫子根据《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亲自为孙女取名为苹,由于她从小长得聪明可爱,家人都按照她的排行叫她“小三”。毛章夫妇生育两子一女,尤其是这个女儿,生得美貌动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善于吟诗作赋。毛章夫妇将女儿看作掌上明珠,虽然已过及鬓之年,还是舍不得轻易嫁出去。见丈夫对吴芮赞赏备至,自己也曾多次见过吴芮,确实生得一表人才,刘氏便也答应下来,只是要求一定要女儿自己决定。
毛章是个孝子,将自己想招吴芮为女婿的事告诉了父亲,毕竟吴芮家乡路途遥远,又是百越蛮荒之地,对他的家庭人性都不了解,便有些犹豫下来。
毛夫子正让方延睿帮着捶腿——方延睿的父亲在世时是个有名的相士,虽然父亲过世多年,却留下了一些相面的书籍。想到此处,毛夫子考问方延睿:“延睿一直研修面相之术,老夫问一个人考考你,如何?”方延睿不假思索,点头答应,听说是问吴芮的面相,想了半晌才道:“耳白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