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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藏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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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刚摘下自己胸前的花,摆在了空着的小板凳上,然后立正,敬礼。

    穆青和另外两个兵也是一样。

    四朵小红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四个小板凳中间。

    王刚他们坐在了摆着小红花的板凳后面,坐在了地上。

    在场所有的兵都无声站起来了。

    军礼。

    后来,前指情报部得到消息,侯风林的遗体被敌人埋在了他们的烈士陵园门口。大队里凑了钱,找到了边民,出高价把遗体买回来。因为遗体已经高度腐败,最后帮忙的边民只带回了侯风林的人头,和陈海波、吴凯锋他们葬在了一起。

    随着T军飞虎侦察大队的进驻,我们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对敌作战任务。

    我们被冷藏起来了,长达半年。

    然后就匆匆结束了S军在南疆的作战。

    雨季。

    王刚他们在烈士陵园站了很久。瓢泼大雨中,只有几个兵的影子孤零零地戳着。穆青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穿着便装。

    侯风林坟前跪着一个穿黑衣戴银饰的女人,把一包一包的香烟拆散,一次次地划手里火柴,想点燃。

    大雨倾盆,徒劳无功。

    穆青说,这个女人就是和侯风林好的那个边民。家里打她,骂她,她都不怕。一直在她家通往前指的那条路上等她的侯参谋,后来部队里有人路过,告诉她侯参谋牺牲了,她才找到这边。

    穆青在回来之后不久,就回到了F军。随后,匆匆转业——那是1985年的下半年,这几个月里,有上百万的解放军脱下了他们心爱的军装,解甲归田。

    临走前,穆青告诉我说,陈海波上来时,心里一直有包袱,怕死,怕死了家里没人照顾,牺牲前,他还告诉穆青,说路过东北,替他回家看看妈妈。

    穆青走得很凄凉,他问我,仗打完了,后人还会记得我们么?

    这个问题侯风林也问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任何坚持了道义和价值观底线的战争都不是白打。
第二章1
    这不是开始的结束,而是结束的开始。

    ——丘吉尔

    穆青离开侦察大队的时候,是哭着走的。对于他来说,这次离开的背后就是永别。不仅仅是穆青一个人,也不仅仅是F军一个集团军。那是1985年的6月,一个月以前,没有人会想到整个昆明军区都会在这次百万大裁军中消失——在此前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它是唯一担负有作战任务的军区。

    但是它就要消失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小饭馆内外,都是喧闹的人群。

    穆青穿着军装,在门口等着,虽然现在是“编外”军官,但是他很珍惜这最后穿军装的日子。身旁往来穿梭,都是年轻人,不少是便服的,但是军人气质难掩,偶尔有认识的人和他打个招呼。

    王刚和另外两个兵来了,穆青迎上前去,四个人走进了饭馆里的一个小间。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六个杯子。

    大家谁也没说话,王刚先斟满了一杯,倒在了地上,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穆青挨个倒酒,王刚接过杯子:“单位落实了么?”

    “没,要自己找到接收单位,找到部队就放人,现在还是编外。等单位落实好了,我就去你们东北看看。”

    “是去看看陈海波家里吧?”

    “对。”

    “真别太刻意了,兄弟几个都知道的。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安排好。”一个兵把手搭在穆青的肩膀上,很诚恳地看着他。

    “嗯,”穆青低头坐下了,“我答应他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这次裁军,你们部队动么?”穆青找了个话题。

    “不会吧,”一个兵说了,“咱们军是老部队了,有传统……再说了,侦察分队就这么点人,裁也不会裁到我们头上啊,裁了谁给你侦察啊?”

    穆青只是摇摇头,倒下一杯酒,苦笑着问王刚:“这事儿谁说得准啊。开始我也想过挪地方——可那是给成都来的同志让地方,我能想通。可现在仗打完了,是整个大军区都没了啊……”

    “反正都是走,你也别太计较了。”王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穆青又仰脖倒下了一杯酒:“王刚,你自己肯定也有想法。你为什么不说?'飞虎'来了,我不算,你们整个大队就再也没上过。你说——是因为咱们干得不好,丢人了么?有了炮位雷达,风林和海波他们就白死了么?”

    “风林的立功报告批下来了。”一个兵低声说。

    “哼哼,”穆青冷笑道,“原来风林死在那边,就是为了戴罪立功啊。好,那你告诉我,那陈海波呢,海波不敢冲,是不是执行战场纪律?他是怕死,怎么了?王刚你告诉我,你怕不怕?我告诉你,我怕!怕得要死!怕得要尿裤子!”

    “啪!”酒杯摔在了地上。

    小间里很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外面的大厅里的歌声清晰可闻。

    兵们在唱歌。

    一个兵想给穆青倒酒,被王刚把瓶子接过去了。他站起身,给穆青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穆青,咱们是一起上过战场的生死兄弟。这里的四个人,算上风林和海波,六个,我有想法不瞒你们。”

    王刚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酒杯,一口咽下:“来云南以前,我,还有一个战友,吴凯锋——穆青你不认识,他是我们S军牺牲在这儿的第一个,技侦的兵,不光文化好,军事素质也比我好,来以前都准备去军校了,来这儿,最先死。”

    穆青接过话头:“你说的这个事儿我知道,前指给几支北方新来前线的部队都通报过,缺乏战场经验……”

    “你别打岔,穆青,我不爱说这些话,你让我一次说完,”王刚看着手里空空的酒杯,有点伤感,“你现在会说吴凯锋是不小心挨了冷枪,没经验。其实这个事儿我们连,每个人,前前后后都想了很多天。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从那天开始,突然明白了,只要你上了战场,你就随时可能死——部队打不打得赢,和兵、装备、指挥这些都有关系,但是对你我这样的小兵、小军官,战场就是绞肉机——不管你军事素质好不好,不管你是不是勇敢,不管你是不是有文化,不管你碰没碰过女人,不管你想没想过当英雄,随时可能死——在这个前面,大家是平等的。问题就是,在穿起军装拿起枪的时候,你想好了没有?你准备了没有?”

    王刚给自己轻轻倒上了一杯酒:“说实话,我一开始当兵,根本没往这上边想——空军航校上了一半,把我淘汰了,我才来的陆军。小时候想当解放军,想开飞机,想当英雄,可从来没想过当烈士——来到云南以前,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吴凯锋死了,我开始想这个事儿了。我问自己,能走么?穆青,你告诉我,我们来了前线,看见死人了,怕了,〖XC,JZ〗了,我们能转身走么?”

    穆青咬着嘴唇,没说话。

    “当然不能走。那就只有自己扛下来了,没人帮,自己干。我也怕死,但是没办法,我怎么办?哭么?哭要是有用,我肯定哭了,但是没用——海波最后肯定明白了,没办法的事,只有自己对付。侯风林肯定也明白了,他叫我帮他——那一枪我没开,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不管开没开这枪,我都会后悔一辈子。但是穆青,我告诉你,我和风林一样,我们是做好了这个准备,死的准备——你没有。你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你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但是你没做好死的准备。”

    两个兵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盯着自己桌前一小块,一言不发。

    穆青摇头:“王刚,你小看我了,我怕死么?你前边有你的吴凯锋、侯风林、陈海波,我在F军这么多年,见的要比你多!你现在再叫我越境侦察,发给我枪,我就从这儿走!但我觉得窝囊!我们趴林子里,三天三夜,进去六个人,出来四个,到头来,一场空——风林在石头缝里钻了两天,死活就发现一门炮,结果呢?炮弹一出膛,不到一分钟炮位雷达就发现了,还能自动校射,不用你报告!咱们敌后三天,回来两手空空,一无所获。部队给报功,我不好意思要——现在仗打完了,部队精简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军装一脱,就好像从没当过兵似的;前脚一走,就好像从来没来过战场似的,是么?忘了?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

    “穆青,我也有想不开的时候,难过,还得自己慢慢想。回来的时候,一过边境线,看见接我们的人,我的心突然一下就松了——在那边,打仗是咱们几个人的事儿,一旦回国,才发现,还有这么多人,打仗不是咱们几个人的事儿。就算咱们都撂在了那边,还有飞虎呢。仗打到今天,其实没你我什么事儿了,又赶上裁军,这么多大事儿赶在一起,没人能帮你,还是得自己干。咱们连死都不怕,你今天怕什么呢?不是怕,你又担心什么呢?——别让风林他们看见咱们今天这样儿,他们会难受的,来——干!”

    穆青举起了酒杯。

    四只酒杯碰在了一起,一饮而尽。

    王刚捏着空杯子,伸着脑袋,冲着穆青神秘地一笑:“穆青,这几天就要回东北了,以后再想见就难了,今天我告诉你个秘密。”
第二章2
    S军侦察大队返回东北的军列,在当初上车的小站停下了。站台上布置了简单的欢迎仪式,政治部的军官和警卫的兵戳在月台上欢迎。车站的列检和值班员看着兵们一个个从车上蹦下来,手里拿着早已经拆散的两条烟,努力往队伍里塞。

    有的兵默默地接过了,有的兵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表示感谢。

    他们似乎并不高兴。

    政治部的军官给我们总结,说我们虽然归来了,但是单以战绩而论,并不凯旋。他似乎也不高兴。但不是因为我们,原因我能猜到,只能是裁军。

    黄昏中,一列军车在无声地开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夜色中,兵们挨个跳下卡车,简单地整队之后,就解散了。

    不能回家,半年封训。

    这是一处临时找来的驻地,短期内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们这支刚刚组建的侦察大队进行封训——解散前的封训。虽然是临时的,但是条件却很好。只是在抵达的头几天里,兵们都不说话。风言风语在下面飞快地流传,中心议题只有一个——裁军。

    每天夜里,宿舍里都有兵在轻轻地说话,最后被班长喝住睡觉。

    王刚觉得有些难过了,吴凯锋的床始终空着,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就好了,也许还能像在云南一样,熄灯以后悄悄找个角落坐着,抽上一支烟,虽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回来之后却能很快睡着了。

    而现在不行,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睡不着。

    不仅兵们睡不着,不让他们讲话的班长、排长、连长们也睡不着。

    心里的小鼓从来就没停过。

    白天的训练开始加强了。作战任务结束,但训练一点也没有减轻,只是科目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枪早就收走了,连投弹、格斗这些科目都取消了。开始是队列训练,后来几乎全部改成了长跑。运动员似的长跑,越野和负重都取消了,好像让大家忘了是在当兵。

    每周的一三四六,四次万米长跑,周日环绕远郊兜一圈,比万米更长。

    师里调来搞军训的几个排职干部负责侦察大队的日常训练安排,一个小干部在讲话,身旁架着一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单车,小干部对着这群刚从前线下来的兵,还有点紧张:“侦察大队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封训是部队的惯例,帮助大家完成从战时到平时的转变。足球场暂时停用,对抗性太强,容易受伤——希望大家能通过半年的训练完成转变,完善自身,拥有良好的体魄合格的意识……”

    军训干部骑着自行车带队伍跑。自行车走在前边,忽快忽慢,不时回头喊两嗓子:“跟上跟上,这是变速跑,队伍不能乱。”

    最后的100米是冲刺,每个排最后的五个人要补两个400米计时跑,第一圈55秒,第二圈一分多一点点。军训干部像体育老师似的,拿着塑料秒表和记分册在操场边上掐时间,如果不合格,再加1500米。

    王刚总是落在队伍的最后,他愿意帮助跑在后面的兵,拉他们一起跑,而不在乎自己被责罚。

    一个兵被王刚带着跑,边跑边气喘吁吁:“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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