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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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铺床的时候,看见吴凯锋写的信了么?”
“嗯。”
“不爱说话?”
“嗯,”侯风林结束了当晚唯一的对话,“排长,睡觉吧。”
黑暗中,侯风林轻轻地捏了捏自己枕边的信。
信是吴凯锋写给未婚妻的,没有封口。写信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封信寄出去。
第一章7
操场上,三连的兵在做各种训练。眼神中多了一分沉着和冷酷,没有了震天的喊杀,动作幅度也变小了,虽未见得标准,但却让人感到有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如果说以前还需要班长鼓劲,那么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
王刚看着兵这样训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感到浑身不自在,四处打量,发现侯风林在场边看着他,于是径自走了过去:“不露两手给你的兄弟看看?”
侯风林苦笑:“人多,我不自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没封口。王刚擦了擦手,接过信了。
“是吴凯锋写的。”王刚在场边挑了个台阶坐下了,“你知道吴凯锋吧,你现在躺的就是他的床。”
“嗯。”
“他不知道娟子要和他分手,信里还说,一直在想她。”王刚仍在看信,头也不抬。
“排长,你见过娟子么?”
“见过,我和他是老乡。”
“好看么?”
“啥?”王刚扭头看着侯风林,“你说啥?”
侯风林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嗫嚅道:“我说,娟子长啥样。”
王刚气乐了:“你关心这干吗?当兵的找老婆能找多漂亮?一般人儿呗。”
侯风林不好意思地讪笑,与其说是羞涩,倒不如说是尴尬:“我从步校出来就到F军,这几年在前线,还没碰过女人呢。”
王刚显然不想再和他继续谈这个事儿了,想法岔开了话题:“你来三连,主要工作是什么?”
“来了就是要上呗。”侯风林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怏怏不乐,不知道是关于女人的话题被打断,还是对于前景的忧虑。
第一章8
侯风林后来告诉我,他在前线指挥部这么多年,负责侦察作战任务的调度,看到过各大军区的侦察兵,也总结过经验,看看什么类型的人最适合当侦察兵。到阴暗潮湿的丛林里去搞渗透,伏击,那些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并不一定适合,那些胆小鬼更是要不得。嗓门粗,喜欢张扬,招摇过市的那些刺头兵,军事素质再好也白搭。好的武装侦察兵往往是安静的,说话轻柔的,不露声色,自我控制能力强的。即使在我们的部队里,也是很少有朋友的孤独者。他们冷静,乃至冷酷,遇事沉着,铁石心肠。
风林谈起军事的时候滔滔不绝,而且很有见地,和平时说话截然不同。他想说,我就是他说的那类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试图讨好我。不过听他一说,我倒觉得他很合适。
只是在我们刚认识的那几天里,他的谈话中对于女人的兴趣,似乎太大了一点。
三连一排宿舍。
兵们都在屋外训练,王刚在最后一次整理吴凯锋的遗物。给这些东西分类,该在部队上交的上交,该销毁的销毁,该发回家里的发回家里。
一堆零碎摊在桌子上,相机、圆珠笔、手表,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里边记的是他几年间的当兵心得,写满拿破仑巴顿的豪言壮语。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战争是人类最壮观的竞赛!战斗中,强者胜,弱者亡。”
……
见字如面,看着看着,王刚的嘴角渐渐浮上一丝苦笑。从上军校的时候起,吴凯锋种种情景浮现在眼前,衣鲜马怒,年少轻狂。两人一起出入上课,一起训练,一起悄悄跑出学校玩,他甚至还记得出发前,吴凯锋安慰他的情景。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尽管战争逼近,却从来没有想过,面对死亡——这么突然。”
“我刚从步校出来就在F军了,对敌最前沿。我很早就看到,打仗是有牺牲的,胜利是有代价的。谁都喜欢胜利,但是没几个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了这场战争里被支付出去的代价怎么办——死了的人是看不到胜利的,什么都没有。硝烟散尽之后留下来的炮灰,没人记得。”侯风林在宿舍的门框上倚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怕死后被人忘了?”
“谁不怕?”侯风林涩涩地笑了,手指轻轻敲打着桌上娟子的照片,“如果以后这里和平了,仗是不是就白打了呢?她们……会去烈士墓园看我们吗?”
沉默,王刚大概是不想和他说这个问题,沉默。
“排长,你有对象了么?”侯风林很快找到了打破沉默的办法。
“嗯。”
“漂亮么?”还是老问题。
“难看。”王刚有点生气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侯风林的关心别有用心,关键是他敢屡次三番明目张胆地提。
“噢,”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沮丧,侯风林的情绪一下变得低落起来,“我还没有女朋友呢。我妈妈还想抱孙子,我不能死。”
“风林,都说你闷,看你这几天话也不少啊,”王刚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可看他委屈的样子,又忍不住安慰道,“别说不吉利的话,到时候咱们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你们这儿没计划生育,给你妈多生几个孙子。”
“排长,”侯风林突然变得软弱起来,一时间,几乎难过得快要哭出声来,“我这几天,比在文山前指一个月说的话还多。一个是觉得你像我大哥,二个是……我就要上去了……多说一句,是一句……”
如果不是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王刚简直要以为这个家伙是个刚入伍的新兵。他安慰地拍了拍侯风林的背,没问他的哥哥在哪儿——看他伤心的样子,多半是已经不在了。
第一章9
在侦察兵的字典里,“上”是一个特殊的动词。
它可能意味着艳阳高照,军歌奏鸣,红旗招展,美酒壮行;也可能是这次六个人的隐蔽出击——不到一个班的兵力。
王刚和侯风林是在晚饭后被秘密通知的,集合地点是在办公区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小房子里,里边摆着两张并在一块儿的八仙桌,上边摆着纸、笔和几包红塔山。
接到通知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文书领进来,到齐了,六个。
文书开始对着手里的名单数人头,数完了没错,简单地说了一句,今晚就要上了,桌上有信纸和笔,有啥要交代的,先写着吧,有备无患。
不能说房里的六个人毫无准备,但听见确凿的消息下来,还是有点发蒙。
文书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把门带上离开了。
屋里的还没缓过气,门又“吱呀”一声给人推开,探出文书的半边身子,轻轻地指了指手表,意思是只有半个小时。
王刚看了看表,狠下心拿起了笔,手有点抖,使劲儿稳了稳,拧开笔帽,在纸上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始写。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侯风林最后拿笔,嘴里念念有词,一只手飞快地写字,一只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拆烟出来,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刚写好了,开始往封套里塞,才看到侯风林面前已经塞好了一个信封,而他还在写第二封。
边上也有其他的兵写完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等。
王刚把烟盒递给他,他只是摇头:“谢谢。”
“四川人?”王刚问。
“泸州的,穆青。”穆青说这个话的时候,瞟了一眼边上的侯风林,此时后者已经写完了第二封信,正在拧笔帽。
“我叫王刚——”王刚冲穆青伸出了手,穆青有点羞涩地笑了,一边握手,一边指着侯风林:“我也是F军的,和风林是好兄弟。”
侯风林没有搭话,只是在看自己的第二封信。一边看,一边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取出来,叼在嘴里,不急着点燃。
还有两个兵在写信,王刚和穆青在房里扫了一圈,没说话。
侯风林看完了信,拿出火柴擦着了,却不急着点烟,而是把手里的信纸给点了。王刚以为他昏了头,伸手要去拦,却给身边的穆青抓住了——侯风林继续拿着带火的信纸,冲着王刚和穆青挤出一丝苦笑——表情很难看。
等到信纸全部烧光了,侯风林才小心翼翼地把灰在地上用脚搓散,这才点着嘴里的烟,手还在发抖,点了几次才点着,看了一眼手表,说:“已经过30分钟了。”
已经过了规定的时间,文书还没有来。
“我是戴罪立功来的,”侯风林看着王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着王刚疑惑的眼神,侯风林犹豫了一下,“排长,我是戴罪立功来的,这次如果要扛炸药包……”
“风林,别说这个,”穆青打断了他,“上了战场都是生死弟兄。”
“不行,”侯风林很执拗,“这次我做好了死的准备。”
两个还在写信的兵听见他说话,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疑惑地互相瞧瞧,一个年轻的兵突然插了一句:“那如果被俘呢?”
“我们不能被俘。”这是另外一个兵。
“对,”侯风林苦涩地笑道,“到时候,会有人帮你的。”
两个兵登时闷住了。
侯风林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地说,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以前没机会和你们说,我和其他骨干不一样,我是犯了错误,来前线戴罪立功的……”
那次出发前,侯风林终于没忍住给我说他的事。因为大家刚写了遗书的缘故,每个人心里都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侯风林讲得颠三倒四,我也没有心情去多问。直到任务结束,我回来了,才陆陆续续从其他的渠道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文山前指的参谋们下前线部队办事,往来就几条线,有时在老乡家里借宿,其中有人和老乡家的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个女人是定了亲的,男方知道以后找到部队,保卫部门开始查,查到了侯风林头上。这算是破坏群众纪律,侯风林因此受了处分。
有人说,就是因为这个把他发到前线戴罪立功,也有人说,是他自己要求来前线的,因为在原单位没法做人了。
侯风林的声音变得很低沉,絮絮叨叨开始讲他的事,穆青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算是安慰,还想说点什么,门“吱呀”一声给人推开了,文书走了进来。
王刚看了看表,三十五分钟。
这时候,剩下的两个兵里有一个人已经写完了,塞好了信,轻轻擦了擦眼角,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写下了三个字:
“妈妈收。”
文书收了一圈信,走到他跟前,拿起信封一看,眼圈红了。那个兵也发现不对了,赶紧把信抽出来,重新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完了拿起刚才写错的信封要撕,被文书一把拦住了。
文书小心地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写着“妈妈收”的信封,在桌上仔细地展平了,又把那个兵的信瓤子重新掏出来,塞进这个信封里,仔细地叠出一个细细的边角,再把写了地址的信封套在了外边。
只剩下最后一个兵了,他已经写了三张信纸,还在拼命地写。他好像能感到文书就站在他身边,头也不抬地苦苦哀求:“文书文书,再等等,再等等……我还有话没写上……”
声音里带着哭腔。
文书没有说话,默默站着。
那个兵终于写完了,看着文书把信纸从手指尖抽走,塞进信封,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轻轻抽泣起来。
第一章10
深夜,整个营区已经睡去。
还是临时挤出来的那间小房,里边却灯火通明。文书已经走了,桌子上堆着的不是信纸,而是一份份的资料和地图。六个即将出发的侦察兵坐在下首,翻看各自面前的材料。要不是有人的眼圈还红着,根本看不出刚才哭过。
桌子上首坐着一个军官和一个参谋,默默地抽烟,一言不发。
这就是侦察兵,详尽情报,周密计划,隐蔽出击,水银泻地。在真正走进丛林,射出第一颗子弹前,战争对于我们而言,早已经开始了。
每一场战争,都是从头脑开始,最终又止于头脑的。
灯下,屋里的八个人在进行最后的碰头。
军官问:“还有没有什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