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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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项任务是撤离……我想……我可以完成了……”
“你完成得好么?”
“报告首长,我们完成得都很好……我们服从了上级的命令,该走的都走了……有些我看不到的部队,我也知道,他们都完成得很好,”王刚的声音里渐渐有了哭音,“这一次,我们的部队胜利了。”
“哦?我们的部队胜利了?”看着夜色中的远山和眼前的年轻人,反复咀嚼着他的这一句话。
“我们的部队胜利了。”
将军伸手替王刚擦去了眼泪:“你做得很好。”
根本擦不干净,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
泪水决堤后,苦苦支撑的信仰也决堤了。
“我撑不下去了!”王刚突然跪倒,拽住了将军的衣角,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爸!我撑不下去了!”
第三章1
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
炸碉堡牺牲了革命的任务完成了
——儿歌
1985年的冬天是寒冷的。
成千上万的军官和士兵挥泪结束了他们的军营生涯,很多有着几十年优良传统的部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彻底消失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
一次胜利之前所必须牺牲,一种很高的觉悟,很高的境界。
没有功勋,没有荣誉。
甚至连一套新军装都没有带走。
卡车一路颠簸,副驾驶座上坐着王刚,已经换上了85式新军装,看着窗外,似乎还有点不习惯,像个新兵。
窗外的景色有些荒凉了。
北方并不是处处平原,在远离城区的地方,也会有这样的荒山——解放卡车开在山路上,转了几圈,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北方的冬天,黑夜来得特别早。
“连长,想啥呢?”开车的汽车兵冷不丁冒了一句。
王刚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往周围看了一眼发现车里就两个人才想起来是在叫自己,不由得苦笑道:“哦,没啥。你一叫我连长,我还没反应过来。没来过这边,看看。”
“偏,这儿偏。炮兵连都猫在山里。连长,我们说说话吧,老这么不说话,我怕开着开着车自己就睡着了……”
王刚挠挠头:“你这可难着我了,说点什么呢?”
“他们说你从前线回来的?搞过越境侦察?”汽车兵看也不看王刚,磕出一根烟,“连长,要烟么?”
王刚接过了烟,自己点了火:“听他们瞎传,我是机关兵——紧步兵,松炮兵,稀稀拉拉的机关兵。”
“哈哈,连长,你蒙我,大家都知道。”
“哦。”王刚撒谎失败,有点失望。
汽车兵很机灵:“您不爱说这个?”
“嗯。”
“到了连里怕是跑不掉。住在山里的兵,一天到晚没事,不吹牛能干啥?”
王刚不吭声,那个汽车兵的话却多了起来:“红六连是个好地方,英雄连队。军区的,军里的首长每次下来,都去连里看看,只要去了,就肯定要看6班——就一样,在山里,太偏了。”
“生存不是问题,寂寞是个大问题。”汽车兵看见王刚没言语,冒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往窗外弹了弹烟灰,又补充道,“连长,你得找个念想,当兵吃粮,却没有仗打,成天窝在山沟里,人受不了。我是红六连出来的,我知道。”
“生存不是问题,寂寞是个大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听部队里的人提起“寂寞”这个问题——在此前,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想到流血牺牲这些,但是不会想到寂寞。
在侦察兵的字典里,寂寞——从来就算不上是敌人。
红六连在等待他们的客人,连部门口的小哨兵早就接到命令了,尽管天色昏暗,还是远远就看见了解放卡车。带哨班长眨巴眨巴眼,没错,激动得把枪往哨兵手里一塞,掉头就往里跑,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不可能搞错,整个红六连一星期也来不了一次人。
卡车刚进门停下,连里的几个干部都跑出来了。王刚几乎是被人攥着手从车里拽下来的:“欢迎欢迎……”
几个干部瞬间围了上来,热情得有些过度,这里与其说是对王刚的尊敬,倒不如说是对一个陌生人的新奇。
兵们也从窗户上探出脑袋往外看。
“全连集合!”一个干部扯着嗓子大喊道,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新奇和兴奋。
红六连连部里剩下的人并不多,而且一个个都早有准备,很快就在空场上列好了队。
这是一支年轻的连队,甚至看得出来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雨。王刚的目光轻轻扫过方阵。在他们的眼里,没有吴凯锋在前线的骄傲,没有侯风林最后的悲壮,甚至没有陈海波的恐惧和绝望,很多人的脸上还透着稚嫩。
只能看见他们的认真,一种不同于其他部队的认真。
“下面开始点名。”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只能在黑暗中看见一个士兵的方阵。除了夜风轻轻地吹过,便不再有其他的声音,沉默中好像是在酝酿一个霹雳。
“董存瑞!”
“到!”
一个方阵声音。
1985年秋天,大裁军渐进尾声,在最后关头,我接到去新部队报到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司令部炮兵直属师203团2营6连,战斗英雄董存瑞生前所在连队。
全军共有三支部队以他的名字命名。
第三章2
磐石镇宝山乡,在地图上只有小小一点。
王刚在这里感到了一点点失落。
六连没有前线的硝烟,没有裁军的压力,甚至没有高原哨所的艰苦,没有北方边境的严寒,和中国的土地上绝大多数的部队驻地一样,平凡而又漫长。对于王刚来说,则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玩具,在极限处骤然松开,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在一年前,他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是现在他很难回去了。
初冬的上午,阳光温暖。
红六连指导员焦义安是个小个子,一边陪王刚在连部里转悠熟悉情况,一边用眼睛瞟王刚。后者明显心不在焉,焦义安指着什么东西给他看,他也扭头,只是目光呆滞,焦距落在无穷远处。
“人哪,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焦义安突然冒了一句。
“啥?”王刚还是漫不经心,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焦义安强调了一遍:“回忆!”
“哦,我没有。”
王刚又走了两步,站住了,回头看着焦义安:“指导员,回忆不好么?”
“不好,向后看得多了,就容易忘了看脚下的路,”焦义安走了上来,拽了拽王刚,“开饭了,吃饭。”
食堂的墙上挂着全军几大英模的画像。
仔细一看,不对,全是董存瑞。
王刚愣住了:“全是董存瑞?”
焦义安笑了:“咱们能把老班长学好了,就已经很好了。”虽然是谦虚之辞,但是透着一种骄傲。
他并不直接称呼名字,而是用了一个亲热的叫法:老班长。
王刚有些愕然。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生活在回忆里?”
焦义安又笑了,仿佛王刚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完了带着宽容的味道,拍拍王刚的胳膊:“每年来新战士,我都和他们说一个故事。希腊神话里有条船,人们想把它保留下来。但是木头耐不住朽,得每年一修,修的时候就用新的木头把旧的木头都换掉,就这么一年一年,一根一根地换,换到最后,整条船里里外外,所有的木头都给换过了。好,现在问题出来了:这还是原来那条船么?”
王刚涩涩地笑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焦义安似乎并不是在讲一套熟悉的说辞,而是真的陷入了沉思:“咱们都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咱们身边——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要变化的,咱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想问题的角度也得变。部队精简了,身边的兄弟走的走,散的散,你到了新的单位,一切都变了——可等等,真的都变了么?”
焦义安的语气突然有一丝轻松:“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咱们这个六连,这个六班,没有变。我是从六班出来的,从小兵到干部,或者再远一点,从老班长那时候的解放军到现在,衣服换了,武器换了,人也换了,但是咱们的心没换,还是那个六连,还是那个六班,还是那个老班长。”
王刚盯着他,好像在努力地理解这种荣誉的遗传。
“解放军里不止董存瑞一个战斗英雄,这样的过去,这样的传统,很多,大家都是一样,我们必须尊敬自己的过去——咱们不能成为过去的俘虏,但是也不能抛弃历史,它是你自己的一部分。这是咱们连的骄傲,也是咱们连的传统。不知道别的部队是怎么办的,咱们的兵窝在这个山沟里,做啥事心里都会想想老班长——慢慢你就能明白了。”
夜里,一个小干部坐在焦义安的宿舍里,眼眶通红。
焦义安浅浅地笑着,起身倒水,又和小干部说了一声,你等会儿。完了出门到对面去敲王刚的门。
王刚探出了脑袋,看见焦义安在外面,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一脸狐疑。
焦还是笑:“一排长的对象和他吹了,正在我那屋闹着呢,你不看看去?”
王刚摇摇头,涩涩地笑,带上门出来了。
一排长看见王刚进来了,正想站起来敬礼,给焦义安摆手制止了:“免了免了,都下来了。一排长,我把连长给你带来了,连长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水平高,你有啥心事,好好和他说说。”
一排长下意识地看了看王刚,没好意思张嘴。
焦义安又给他倒上了一杯水,坐下了:“嘿,这小子还不好意思讲,你不讲我讲了啊。”
“咱们一排长有个小对象——咱们连里都看过照片,你看,就在这儿,”焦义安一边说一边指着桌上的一张小照片,“一排长,你自己告诉咱们的,你们俩处了几年了?”
“六年。”一排长嗫嚅道。
“对,处了六年了。一排长不大会写信,一有假就往镇上邮电所跑,给对象打电话……”
听他说到这里,一排长忍不住了,舌头也变得麻利起来:“指导员……说话可得讲良心,我不是不会写信,是写信藏不住老被这帮小子翻出来看……”
“嘿,你这人……”王刚忍不住笑,焦义安也气乐了,“同志们那是关心你,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一排长脸通红。
“好,”焦义安收住笑意,“我们一排长脸皮薄,不爱写信爱打电话,老跑到邮电所打电话,炮兵都快操练成通信兵了,一排长,我说错没有?”
“指导员,连长,那是打不通……邮电所排队,跨省的长途还老找不着人,你以为是在连里打军线啊……”
“行,一排长正确,一排长有理。正确有理的一排长今天下午又去邮电所报到,这次运气不赖吧,打通了。一排长,告诉我,对象和你说什么了?”
焦义安嘴角上带着笑意,眼里却含着杀机,一路下来,一排长早已落进了套里,这会儿眼圈又红了:“她说……她说咱们俩分手吧……”
“也不能怪人女孩儿,一排长这两年统共见了人几次?也难怪人家不要你,咱们这驻在山里的部队,没办法——人家当爸爸的是守在医院病房门口等儿子生,我是守在磐石镇邮电所的电话机边等儿子生,一排长,要说打电话的故事,我可不比你少啊……”
“指导员……”
“得了得了,还哭?”焦义安已经完全收起了笑,“连长在这儿还不嫌丢人啊。对象不要你了,你小子还不当兵了?你是别人的兵我不管,但是你在红六连,你就得把这个问题给我搞清楚——好好想想你当兵是为了啥!还哭还哭,你还真好意思。”
说完这个,焦义安板着脸就把王刚拉起来往外走,临关门不忘回头嘱咐一排长一句:“这事儿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一排长给指导员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缓过劲来。
看着两人关门走了,才挠着后脑勺觉出事情的蹊跷来:“指导员平时不这样啊。”
还没继续往下想,一眼看见桌上的照片,又忍不住心头一酸,悲从中来:“怎么说分就分了啊,我们是有真感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