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之鱼水盟-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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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师闷闷地哼了一声,“可是,也不应忘了,身为大魏的子民。”
“唉。”老妇叹了一声,“我们当初也是这个意思,还不太想,可是你作磨,人家是大兵,明刀亮枪的,这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去。”
“哦?那是蜀兵逼着你们?”络腮胡儿大睁着眼睛。
“那倒不是,那阵子,天天有汉官和我们一起下田,一边儿干活儿,一边拉家长,我那老头子也透露了几句,可是被人家一句话就问住啦。”
“嗯,他们说什么?”司马师好奇地问。
“人家问,虽然做了十余载魏人,但是,别忘了,咱们祖祖辈辈还都做了四百年的汉民呐。这一句,我那老头子就没的说了,倒真觉得怪愧得慌。”老妇人坐下来,用手遮住了阳光看看门外,“快晌了,该回来了,客官们坐坐,我和妞儿去弄些吃的。”
院里只留下了微服的魏国大都督一众人,司马师沉默不语,良久,才看看父亲:“爹爹,这样下去,诸葛亮的粮草便不需忧虑了……”
络腮胡一撑膝盖站起来:“娘的,这些个有奶便是娘的刁民!让我结果了他!”
司马懿声音不大,但充满了震慑:“大胆。”说着他放下碗,从随身的囊袋中摸出几个碎银摆在桌上,招了招手,一行人悄悄走了出去。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司马师跟在父亲身边,夕阳的余辉映在司马懿刀销斧砍一般的面庞上,显示出不多见的凝重与忧虑。
“父亲……”
开口想说些什么。司马懿勒住马,轻轻叹了一声:“诸葛孔明理民之才,古今难与相匹者,虽萧曹在世,亦难与俦。”转过脸望望儿子,又回首望望祁山方向,闷闷地催了马,司马师紧追几步:“父亲,而今之计,将如之何?”
司马懿咬着薄薄的下唇,良久,叹了一声:“唉,只有看陛下东线的胜负定分了,或许……天可垂怜大魏吧……”。
过了清明,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了。可是子安却没敢为丞相收拾换季的衣物。这一段日子,他觉得孔明畏寒尤甚,夫人亲手做的丝绵夹袍还没换下来,到了后半夜,总是说从膝头至足底,丝丝缕缕地浸出寒气,连带着就浑身发冷。子安于是想办法,每到孔明伏案至晚,他便用口袋装上炒热的青盐,焐在丞相脚下,再用厚毡子围住膝,这样总能好些。
那次孔明夜半三更仍未安寝,子安烦田伯做一碗开胃醒神的汤羹,那汤酸中带着些甜辣,味道鲜香,谁知道丞相喝了半盏下去,竟然犯了胃疾,痛得用羽柄死死抵着胃腕,直到撑不下去,传了御医才罢。自那一次,医官吩咐,给丞相的饮食,不可稍有异味。
子安在寝帐里,翻看着丞相箱笼里的几件衣物,心里沉得像是压了块铅,唉,给夫人写封信,烦请她再做几件吧,这些个如今再穿起来,怕是要肥出好多了。
正出神,帐帘轻轻揭起,御医官李霖闪了进来,子安忙起身问候。李霖皱着眉,“子安,老夫此来是想与你商量些事情的。”
子安瞅瞅他锁着愁云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让我好生照料丞相起居,催他吃饭、睡觉、好好保养么?”语气里夹着无奈与痛苦。
李霖点点头,又拈着胡子摇摇头,“唉,我也知道,谁也劝不了丞相,可是,子安啊,情形不好啊,近日丞相的脉象虚浮,胃疾有加重之相,当此春寒之季,最宜安养,实不该在军伍之中操劳,如此一来,恐怕……”
“你是说,让丞相回成都去?”子安望着他。李霖重重点头:“那是再好不过的!调理一段日子也好吧。”
“可是……”子安低下眼睛,苦笑着喃喃,“太医觉得,丞相能答应么?”
“所以,老夫想修表上达陛下,请陛下权宜。”李霖望着子安,等待着他的认可。
子安眼睛亮起来,随即面上又笼罩上了愁云,“如此一来,丞相的一番心血,又……”
“和丞相的身子比呢?”李霖扔出这句,让子安微微颤了一下。马上站起来,“对对!李太医,你,你马上上一道密表,告诉陛下,让陛下劝劝丞相,还是……”撤兵这两个字,子安说不出,仿佛在嘴里有千钧的份量。
“好!”李霖得到子安的同意,顿了下脚,“我这就去修书。”
李霖去了,子安向外看看,天将未时,丞相帐里的军议还没有结束,大营中早就过了吃饭的时候。不行,他站起来,向外头走去,替丞相传膳的亲兵守着食盒坐在侧帐里发愣呢。见了子安就站起身,“子安哥哥,丞相怎么还没有散帐啊?”
子安揭起盒子看看,一碗白粥,炖得烂烂的,一个小蒸饼,余热将尽,一铍菜糜。
看着这些饭食,子安就先没了食欲,一些儿声色都没有,唉,要是夫人在的话……子安摇摇头,小心地合上了盖子。
终于盼着中军帐里纷纷沓沓地响起了战靴声,那些将军参议们或剑或佩,叮叮当当地走出去,由各自的侍卫引上马背,子安才提着食盒走进去。
帐里的亲兵正收拾着座席,侍从们卷着悬起来的地理图本,有的整理着案头的一件件册子。
他的先生仍坐在案前,虽然棉袍宽大,却更衬出瘦削的身形。他抿着唇,目光集中在打开的一张图上,子安有些重地将食盒墩在案前,“好了,就好了……”
孔明头也不抬,这句话竟成了和子安的问候语。
“丞相大人,军议散了?”子安没好气地问。
“散了,散了。”仍没有抬眼。
“那么丞相的公事毕了?”
“唔……好了……”。孔明支吾着。
“夫人说,公事子安不得搅扰,现在,是公事已毕了。”子安说着,伸手将案上的图谱抢过去合上。
“你……”孔明终于抬起头来,清瘦的脸上漾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好,好,吃饭……”
子安舒了口气,打开了盒盖,孔明长长地伸伸两臂,微微活动着,小声地叹息:“唉,老啦,竟要散架了……”
“我先给先生揉揉肩可好?”子安寻问着。
“那就偏劳子安了。”孔明笑着,听话地放松了身体。子安轻轻地将手放在孔明的脖颈后,顺着脊背轻重有致地向两肩揉捏着。孔明的身体随着他的节奏微微摇动,享受似的闭着眼睛,“好舒服……子安的手法,比太医还强些……”
他不知道,此时的子安,眼睛里早就蕴上泪水,那是因为,孔明骨立的肩臂,硌疼了他的手掌,直戳他的心里。
掩饰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子安轻轻吸了下鼻子。
“怎么啦?”细心的丞相转过头来,拉住了子安的手,冰凉的掌心,却像一阵热流烫伤了子安。不能控制地落了泪。
“嘿,四十了呢,还像孩子一样啊?”丞相的目光慈爱得像父亲。
“五十四了!还以为是小伙子吗?”子安蒙着泪的眼神,像一个仰望着父亲的儿子。
“五十四了……”孔明回味着,目光有一瞬的黯然,“是呀,时不我待……。”说着,孔明两手撑住案子往起站,却虚着身站不起来,子安架住他的两腋,孔明这才立了起来,向着帐口走了几步,目光眺望着远方,“子安,你怕我会死是吗?”
子安惊住,分明怕的就是这个,但心灵自动对丞相封锁了这个字。任它把心一次次撞得生疼。
孔明回过头,映着阳光,展开笑容,子安一阵恍惚,眼前的先生却像二十七年前一般的,充满了自信与坦然。
“来,”孔明招呼着他,拉着他的手,用羽扇指着天宇,“子安,你看这当午的骄阳,多么明亮与热切,这世上的一切都在她普照之下,她让这世上的东西变得有形有色,让世人感受温暖,但她却不能独占着天空,她也会落下去,但她曾经耀眼过,加恩泽于万物……这还不够吗?”
子安的泪在日光下闪着亮,孔明收回手,又似自言自语:“我不太喜欢成都的天气,分明白昼,却看不到阳光,一如人生在世,分明来过,却平淡无奇。我喜欢这里的阳光,来了,就灿然普照,去了,决无惋惜。”
子安愣愣地望着中天的太阳,她正毫无保留地把万道金光洒向祁山。
“丞相,饭要冷了。”亲兵的声音打断二人的思路,孔明回过身笑着:“哦,哦。”答应过走回案前,用商量的口吻说:“不饿,少时再用好不好。”
子安又把食盒打开,“太医说,那汤药是需饭后才服的。”
“哦。”孔明失望地应了一声,“那喝点粥罢了……”子安取出粥碗,用小匙搅搅,却发现粥里还藏匿着几枚小巧的鸽子蛋,他不禁笑了,递给孔明,“丞相,田伯又向你行贿呢。”
孔明接过,不禁失笑,转尔又叹了一声:“田伯也有了年纪的人,不要总是去拾,这份心思……唉,罢了,这贿,倒要受一个。”
匆匆吃了碗粥,看子安在帐子里用小铜炉热起了汤药,孔明叫过亲随,“请杨长史来。”
子安瞪起眼睛,“太医说饭后静养,待饮食动转,方可服药,这个时候是不可办公务的。”
“是,我和他静静的说就是了。”
戏谑的眼神是子安最想见的,但是,这种戏谑的代价,却太过昂贵。
杨仪自前番与魏延参商,被孔明责罚后,在营中所行稍有收敛,见到魏文长却不似先前那样孤傲,倒似是谦逊了几分。
他一身简单的官衣,带着一名侍卫匆匆地进了大帐,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在孔明的招呼下,从侍卫手中接过成撂的簿册,轻轻地放在帅案上。并伸手揭开,“丞相请看……”
“先生。”子安适时地叫了一声,两人都回过头来。
“丞相先把药服了再议公事不迟。”子安用小药壶往耳杯里小心地滗着药。
杨仪慌忙站起身,帮着子安把住药碗,小心地用细布拭拭,复装进托盘里,又从子安手里接过漱口用的清水也摆在里面,像是托着个宝贝似的回到帅案前头。
“有劳威公。”孔明接过来,用小勺搅动,隔着一缕缕雾气,杨仪的面宠模糊不清,诚惶诚恐下面,却又似另掩着一层别的东西。
用了药,吐了口中的清水,孔明用帕子擦着嘴,“威公,我军与此处百姓合种田亩之举,有什么议论么?”
“不劳丞相费心,先时,这里的百姓们还心生畏惧,这几个月来,我大军与之相处,赠粮种,施骡马,让益自损,百姓们有口皆碑呐。”
“让益自损……”孔明摇头笑笑,“既种了别人的地,拿了人家的收成,还说什么让益自损,唉,这亦是迫不得已,务必要严令军士,善待百姓。”孔明说着,伸手翻开案头杨仪送来的军策。目光一扫,不由赞叹着:“威公料理军务之能,军中无出其上者。”
“丞相夸奖了。”杨仪谦恭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这些个琐碎事,丞相交给属下就是了。不必亲理,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孔明点点头,“好,这些事就让威公多费心了。如此,随我往田间去走走。”说着,已放下手里的文书站起了身子。
子安听了心中作喜,让丞相出去走走,散散心情,倒是个不错的休息之法。他急回寝帐取了孔明的披风,吩咐外面备了单车,杨仪带了十几名亲兵骑马随行,一众人等出了大营向着祁山脚下的田野而去。
黑油油地土地上,细细弱弱地钻出了嫩绿的枝芽。老老少少的农人小心翼翼地向着土坷里洒着肥,一根一根仔细地薅着杂草,热辣辣地阳光把脑袋上的汗珠子照得闪闪发亮。
头上系着葛布的村姑不时地从地头上的竹篮里拿出清水,倒给两腿泥土的汉军兵士。有的老农把着锄头,一丝不苟地给汉军讲着什么;有的军士与农夫从田垅一头拉开了架子,在一群军兵与百姓的围观哄吵下,把着杂草根要一决高下。虽是春寒未尽的天气,却在这祁山脚下荡漾着一股热乎乎地气息。
小黑子赤着背,呼呼地喘着气,嘴里嚼着草根儿气恨恨地望着磨出了血泡的两只手。
“你个龟儿子又在偷懒喽!”一个矮个子的兵卒抄起水罐,猛灌了一气,用脚踹在小黑子的屁股上。
小黑子反手接住他的腿一扭,那矮个子扑通一声摔在土堆上,“你龟儿子下狠手?”小黑子“呸”地一声吐了草根儿,伸出手拉起了他,“唉,咱大老远地从汉中赶到这儿,捞不着仗打,却来给这些个村夫当长工!这些个刁民,自老子下了他家的地,全家都享起清闲,竟是把老子当牛一样使!唉!”他大叹了一声,又伸开手掌看看:“可惜老子拿刀动剑的手哟。”
矮个子也叉起了腰:“说啥子动刀哟,再这样下去,硬是连功夫也忘得干净了。”
话音未落,小黑子一把揪住他的腰带,一脚塞在他两脚之间,早把他摔倒在身下,“老子帮你练练要得要不得?”
矮个子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兴奋得脸通红,大喝一声:“要得——”。
两个人健臂相缠,四脚相抵,青筋跳起,目睚尽张,好像要把这几个月攒下的力气在这里暴发殆尽。
不一会儿,这周围便聚起了一大群人,拄着锄头,扶着肩膀,爬上树枝,蹲在小山头,指指点点。叫好的、呼喝的,拍掌的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