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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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看得迷糊,嗫喏:“吴少爷,您这是要打仗?”
“且听头人的。”
头人印信在您这了,还能听谁的?管家腹诽着,也不敢多言,他怎么说便怎么做。
如此过了几天,该忙的忙完了,依然不见刀昭罕转回来,吴崇礼皱紧眉头,吃饭时也心不在焉。
依旺见他犯难,请示道:“吴少爷,我去勐达打听一下?”
“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再等一天看看。”
当天夜里,消息来了。来人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自称刀属官家奴,他哥哥是刀少爷的侍从,着他来通消息。
原来勐达土司有四位师爷,其中一位汉人师爷来自腾冲,这位的哥哥做了汉奸,在腾冲伪政府当差,于是他也上赶着领了块汉奸护身符。
既然重新认了祖宗,自然要有见面礼,他献给皇军的第一道礼,便是说服勐达印太投降,印太也被日军禽兽不如的暴行吓着了,软硬兼施逼土司招安,当了维持会会长。师爷的第二道大礼,是给皇军带路“教训”了勐达不听话的头人和贵族,班宇头人不在家听不着他的教诲,他乘机带人来缴了刀头人多年苦心购置的枪械。
说来刀头人是他们的心头大患,“头人太太”和武士均参加了远征军,头人又是勐达第一勇士,若他不就范,只怕勐达无人能制服他。
所以终于等到刀昭罕露面,师爷迫不及待软禁了他,逼他重新掌管土司卫队,当伪军队长。
“头人抵死不从么?”吴崇礼皱眉。
小家奴摇头:“头人从了,所以刀少爷要我赶快来通知吴少爷,请吴少爷劝刀头人莫做叛徒,莫做摆夷奸细。”
吴崇礼笑起来:“他个娃娃掺乎什么,你跑了一天也累了,先睡吧。”
待小家奴下去了,吴崇礼才吩咐桑乜:“明天去山里通知那些躲着的人,全部回来招呼庄稼,务必保证今年的收成。”
依旺迟疑道:“吴、吴少爷,他们好不容易寻着个安全所在……”
“正是农忙时节,都躲起来地里怎么办?”吴崇礼摆摆手,“离秋收还有两个月,依旺你明天去知会各寨老幸,每家只能留两个月的口粮,多余的收缴了藏好,若有人问,便说是皇军征粮。”
依旺还是疑惑,桑乜已低头领命。
送吴崇礼回了二进竹楼,两位武士回到自己的卧室,依旺忍不住嘀咕:“吴少爷什么意思?他莫不是要饿死我们?”
“乱说什么?且留了两个月的口粮。”
“可……可是……”
“睡吧,明天还有活路呢。”
吴崇礼这般收缴粮食的动作,可算是天怒人怨。汉奸师爷尚不敢把人逼上绝路,班宇当家的不但不为民考虑,反而助纣为虐比豺狼还凶。
有老人跑班宇寺里告状,大佛爷说吴少爷是做过两次帕嘎摆的善人,自有他的道理。也有富户跑土司衙门说理,土司推给刀昭罕,刀昭罕回复:“吴少爷戴着头人扳指,班宇各寨必须听他的。”
待把粮食缴完了,吴崇礼没事干了,带着两位武士满山转悠,见着有从东边来的路人,就送粑粑和干巴,倒像是为安抚内心不安,做点善事调剂。
依旺总算看出点端倪,“吴少爷这是拿吃的换人聊天呢。”
桑乜当过兵,用行话纠正道:“这叫获取情报。”
获取来的情报不管真假,只让人沮丧、失望、消磨意志。
每天听着路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描述日军怎么奸杀女人,怎么比赛用刺刀戳娃娃,怎么把粮食付之一炬,怎么沿途抓夫给他们背行李然后到晚上就枪杀掉……依旺和桑乜也沉不住气了。
吴崇礼耐心安抚:“我们只有手头几杆枪,能做什么?”
“干涯土司刀京版老爷且组织了抗日自卫队……”
“都进山抗日,田地荒了,以后吃什么?”
交换来的情报,也不全是痛哭怒斥。有那平静得无悲无喜的,能与他们认真交谈,直到听说吴崇礼和桑乜是第200师译员,才显出几分激动。
“只有200师没抢过我们,只有200师啊!”
原来除了莫少尉他们是从怒江最激流处渡江,其他撤退的远征军大多绕些路下来,挑那水势稍缓处如栗柴坝等渡口过江,只要不遇着敌军进山扫荡,大队伍过江且安全得多。
这些藏在深山里的百年老渡口,难得热闹起来,溃散的队伍一批接一批来了又去,只有第200师公买公卖不乱拿老百姓东西。
“可惜戴师长英年早逝,若国军将领都像他一般,我们……”
“戴、戴师长去世了?”吴崇礼惊问。
戴安澜少将在5月18日突围中身负重伤,于26日牺牲,年仅38岁,而这一天,正好是“不听话”的孙立人部新第38师安全抵达印度的日子。新38师未伤亡一人安全撤退,沿途还收留了近千名难民和散兵。而入缅时9000人的第200师,溃散回国的只有4000人,除了战斗死亡的800人,其余3200余人,避开了敌人的子弹,却把自己喂给了密不见天的吃人的林子。
因没有棺木,第200师将士用马皮裹着戴师长的尸首,翻过高黎贡山到达腾北地区,由边民秘密护送,从栗柴坝渡江回昆。
“戴师长过江那天,我且去送了,我媳妇也去了……我的媳妇诶,我去山里打柴,日本鬼子就来了,五个日本鬼子把她按着,五个啊……五个也罢了,做什么侮辱了人还要把人杀了?她还怀着娃娃,都说那娃娃挑出来还在蹬脚,还是个男娃娃……”
吴崇礼噙着泪,陪他哭了一场。
路人哭累了,谢谢吴少爷的款待,要继续往山里去投奔亲戚。临走又回头:“吴少爷,你是好人。”
吴崇礼叹气。
“你若、你不该……”
依旺呵斥:“闭嘴,要去便去。”
路人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偏要回转身认真道:“吴少爷您是第200师将士,是英勇抗日的英雄,你现在这般……”
桑乜拦住他话头:“即晓得吴少爷是英雄,吴少爷这么做的用意凭你能领会?”
路人半信半疑,退后一步恭敬行礼:“吴少爷,有个‘潞西抗日救亡团’,专杀卖国的维持会贵族,潞西那方的属官、头人已被杀了好几个……您,多保重。”
吴崇礼只得苦笑。
依旺和桑乜却听进去了,随后几天每次出门都紧张不住。
吴崇礼试着宽解他们:“潞西抗日救亡团且在东北边,怎么也不会跑这里来吧?”
依旺嘀咕:“这事不晓得头人晓得不?”
刀昭罕自然晓得,正因为这个潞西团名气大,土司和印太才须弥离不得他。
对于土司的维持会,有属官和头人很不以为然,只等着刀昭罕回来领头反对,不料刀昭罕做伪军队长做得干劲十足,反助长了汉奸的气焰,压得勐达贵族们虚火直冒。
刀昭罕也仿吴崇礼作为,四处收缴粮食枪械,他又内行,晓得哪家会虚报哪家会瞒报,尤其盯着贵族家,少一斗米也不行,气得刀属官差点晕过去。
刀少爷被关在家里,听着刀昭罕的丰功伟绩,直跳脚。他且不晓得吴崇礼的劣迹,还在央求属官太太:“阿妈,阿妈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去找人制他,我就不信没人能制住他刀昭罕。”
刀太太不敢放人,管他抗日也好维持会也罢,这娃娃再不能放出去替人挡枪子。
就在刀少爷闹得要拆墙时,那个他想找的人来了。拉着两马车粮食,“去给皇军送粮”!
“给谁?”
“皇军!”
“给谁?”
“腾冲或龙陵的皇军吧,哪里缺粮送去哪,当然,还要听李师爷安排。”
刀少爷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
待他悠悠醒来,看见床边坐着属官阿爸,床脚站着那对不要脸的夫夫,于是他眼一闭又晕过去。
刀昭罕走过来啪啪两掌,打得他十六岁的青春脸颊上立马现出一双五指印,如烧红的烙铁般灼人眼睛。
他怒火中烧,跳起来就扑过去厮打,晓得打不过刀昭罕,只扑吴崇礼。
吴崇礼说,让他打一下吧。刀昭罕说,找死。
刀属官惊叫:“啊——”话音未落,儿子已被掀翻在地。
刀属官扑到儿子身前拦住,回头朝弟弟哀求:“只是做戏,且够了,够了,脸且肿了……”
刀少爷躺回床上,犹自懵懂着。
吴崇礼坐过来,揽着他轻声细语。
“你们……原来你们……”刀少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居然哭了,“你们骗人!”
刀属官苦笑:“吴少爷,连我也差点被你们骗了。”
“委实对不住,我出身商家,见惯了皮里阳秋阳奉阴违,要装这说一套做一套的阴阳脸不难,只委屈了刀昭罕。”
刀昭罕柔情看着他,竟有些羞涩:“我初时还担心你不晓得我的意图。”
“我若连你这点心思也想不透,怎对得住僧政长老钦点的天作之合命中注定?”
他二人这般“闺房打趣”,刀少爷是听惯了,刀属官却老脸一红,侧过头嗯啊咳嗽掩饰。
吴崇礼偷偷扮个鬼脸,捞起袖子给刀少爷擦干眼泪,手一转滑到刀少爷腋下,开始胳肢。
“吴叔叔,吴叔叔不要……叔叔救命啊!”
(注:本章背景材料采自时广东、冀伯祥著《中国远征军史》、邓贤著《大国之魂》及《滇西抗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
☆、32。送粮
勐达维持会要给皇军送粮,这种叛国行径本该悄悄地干活,吴少爷偏要高调行事,在勐达城里大张旗鼓刷标语。
印太也害怕了,把刀属官太太叫去嘱咐:“他这般做作委实不详,现在又是瓦期,摆夷人是不能出远门的,你且莫让你家娃娃跟去送粮。”
属官太太挑开红肿的双眼,哽咽着哭:“那混小子怕我拦着,搬去头人府邸了,我家老爷又说什么女人不要管男人的事,看都不准我去看一下。这么大个娃娃我养着容易吗?年初跑去缅甸,瘸着一条腿回来,现在又要跑前面送粮,皇军倒是巴结了,就怕就怕……”
“现在的娃娃,委实不晓得他们想些什么。”
“我家娃娃从小乖巧,就是受了那位少爷的……才变成这样,若刀头人没与他成亲……若玉蒽没去昆明……玉蒽好好一朵摆夷的花,偏跑去外面……若我当初坚决些不让娃娃去昆明……”
属官太太哭起来堪比唱戏文,印太也听出属官太太有点指责自己当年乱点鸳鸯谱的意思,只觉烦闷不住,又不好撵人,在高昂的哭腔中反省自身:当年真个错了?
这个问题,不只两位女人在思量,很多贵族亦觉着刀头人遇着吴少爷是着了魔障,这桩婚姻简直是个孽缘。
哪个能想到英勇无敌桀骜不驯的勐达第一勇士会甘心给鬼子做走狗?更有擅推理的得出个真相:年初刀少爷去缅甸抗日,其实是个借口,彼时滇缅路已封,他只有跟着军队入缅才能去收拾他吴家商帮的财物。可惜戴安澜师长不晓得他的用心,还聘他做译员……
吴崇礼听着这些话,只觉好笑不住,晚上传给刀昭罕听,自然惹出刀昭罕的心疼和愧疚,“崇礼,委屈你了!”
“才不委屈!我不晓得修了几世才修来这福气,勐达多少贵族,只有你是真汉子,而你,是我的。”
他自己也说得感动了,贴人身上发腻,却被刀昭罕推开。
“崇礼,时间紧迫,我们先做正事。”
“我就要去送粮了,还有什么正事可做?”他飞个眼,俏皮地冲男人吐吐舌,看到那人眼神一敛,于是越发把诱惑做足,微微侧头露出好看的颈部,手指歪歪斜斜挂在前襟的盘扣上,要解不解。
刀昭罕撇开眼,把他拉到桌旁按到凳子上,清清嗓子严肃道:“崇礼,我们先来看地图,你须得把腾北地区的地形记熟了。
“有岩吞呢!”吴崇礼实在不耐烦看那些东西,仰头抱怨一句,却发现刀昭罕一脸郑重,他心里打个突,冷声问,“印太又看中岩吞了?她养那么多土司兵不用,非要抢我班宇的武士做什么?怎的我看中哪个她便偏来抢哪个?我就在这里呆几天,跟你说说话她也要搅合,非时时把你喊在身边,恶!瞧她把你捧上天那贱样,我就想咬人。”
刀昭罕听他说得不堪,藏起尴尬强作高兴:“不管如何,一个岩吞换桑乜和依座,你还是赚了。”
吴崇礼还想嚷嚷,看刀昭罕面有难色,晓得他也难做,扭头哼了一声。
刀昭罕坐下来,将他捞起抱腿上,“崇礼,我着实不放心你去啊!”
吴崇礼倚扎实了,把心情翻检一遍,拎出个高兴的语调,“印太机关算尽,这回可是做了个亏本买卖,一个岩吞怎抵得过桑乜和依座二位武士?且他二人参加过远征军的,更是方便。”
刀昭罕也笑:“那是自然。不过他二人没去过腾冲,经验上且不如岩吞。”
“我去过啊!”吴崇礼兴致勃勃,“腾冲我熟悉呢,我晓得哪家的棕苞煮江鱼最好吃,保证把他两个喂得膘肥体壮的给你带回来。”
“有劳吴少爷!”
刀昭罕顺着调侃一句,一手搂紧他,一手从怀里掏出牛皮纸,把牛皮纸摊平,油灯照出上面用墨线勾勒的山峦河道。
两个月前的6月1日,曾创办了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执政党元老、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先生发出了《告滇西父老书》,怒江西岸有识之士纷纷响应,干崖土司刀京版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