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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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
吴崇礼又累又怒,张牙舞爪的密林,下不完的冷雨流不完的血水掩藏不完的尸体……他不敢想刀昭罕是否已完全突围,也怕去猜树木后藏着什么。
人生不是本书么,为何远征缅甸这一页总是翻不过去?
“林宽,你给我出来!有种你就给少爷滚出来!”
吴崇礼忽然大吼,吓得班长手一松,把个兄弟丢回血水里。岩吞与岩善也在抬尸体,被他这么一吼,都有点无措。
“你TM疯了?吼什么?”班长怒不可竭。
“吴少爷,吴少爷不能大声,不——”岩善压着声音连忙提醒。
“啪,啪啪!”从未开过枪的吴崇礼,居然对天连开三枪,“出来,你给我出来!”
这回连刀少爷也吓着了,“吴叔叔,吴叔叔你不能放枪。”
吴崇礼站在血水中,凶神恶煞地叉着腰骂:“林宽,我知道你在附近,你给我出来,否则我毙了你!”
岩吞等了会儿,细声细气道:“吴少爷,雨这么大,听不着脚步声。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林宽,你有种,你给少爷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吴崇礼骂完,咔咔上膛又要开枪。
班长和两位武士忙扑过去抢。
“吴叔叔,吴叔叔……岩吞你们小心走火,他上了膛的,他……林先生?”
刀少爷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来的人。
“林宽,林宽!”吴崇礼被班长压制住,坚强地从泥水里探出头来,大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见岩吞缴了他的枪丢给岩善,班长才松开钳制,放他起来。
他站起来,忽然变了个人般,慢条斯理整理着装,连皮带且扎实在了,才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站定了,飞起一腿踢向林宽面门。把林宽踢得踉跄,急退几步勉强站稳。他且不依,跟过去连环出脚。
林宽先还能翻滚避让,最后滚不动了,瘫在雨里不动弹。
岩吞这时候才劝:“吴少爷,吴少爷惜力。”
吴崇礼也踢累了,靠着树喘息。
班长好心过去把林宽拉起来,搭在树上架好:“吴译员,这样打才能着力。”
“班长不要胡闹!”刀少爷蹩过来,把林宽搀下来坐到勉强能遮雨的树下,“林先生,林先生您怎会在这里?”
林宽喘顺气,拍拍他笑笑:“长大了!”又面向吴崇礼,低声道,“崇礼,别来无恙?”
什么是无恙?什么又算有恙?吴崇礼很有些话要问,对上林宽平静的神情,忽然问不出了,于是冷笑一声,“在中国且是条汉子,怎么跑缅甸来便成了缅奸?”
林宽笑得久别重逢,“吴少爷性情中人,脾性依旧。”
吴崇礼撇开脸,招呼岩吞:“过来瞧瞧,还认识他吗?著名的联大学运份子,被你拉死狗一样拉来缅甸的,落地活蹦乱跳了,真去当走狗了,啧啧。”
岩吞一直抄着手看热闹,听他点名,只得合掌行个礼:“林先生。”
不管吴崇礼怎么挤兑,林宽一直温文尔雅,他越平静,越显出吴崇礼邋遢粗劣痞子匪像。
吴崇礼闹够了,凄声道:“林宽,林宽,是你教给我国家大义民主自由,你怎的……”
“崇礼莫这样。”林宽太了解他,不为其苦情所动,“我的遭遇你也晓得,什么国家什么民族——”
“我不听你这个!”吴崇礼大吼,冲过去一把拎起他,半拖半扯往林子深处拉。
“吴叔叔?吴……”
“看住他,不准过来。”吴崇礼回头,阴深深地命令岩吞,雨水从他脸上划过,竟似泪流满面。
岩吞低头受命,过去拦住刀少爷。
吴崇礼把林宽提到背人处,松手放开,轻声道:“你那些话,不合让娃娃听着。”
“对不住,我刚才……”林宽麻利道歉,靠着树滑地上,抬起头深深看着他,“崇礼,我在狱中遭那些酷刑时,就问自己,我为之奋斗的党国政府,是否配得上我的热血?我为之舍生的民族大众,是否值得我抛弃生命?”
“看来你想明白了。”吴崇礼冷笑。
“崇礼,你一直懂我的,你该晓得我的抱负和理想。”
“兄台过奖,现在想来,我真不敢自认懂你。”
“第一个问题,蒋同学曾问过我,他的答案是去那边,他要把他的热血奉献给值得他效忠的政党和主义。”
“那委实是兄弟我的过错,当初不该送你来缅甸,让你无法效仿蒋同学。”
林宽摇头,“政党和主义,只要占领了统治地位,在我眼里并无二致,我思考得更多的,是第二个问题。我为谁呐喊为谁舍命?为金碧路上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为文林街里浑浑噩噩的升斗小民?达官贵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凭什么为他们拼命?而那些斤斤计较的营构之辈升斗小民,舆论夸学生时便跟着说学生好,鹰爪们残害学生时便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争先恐后泼粪水,我凭哪样为他们搏命?崇礼,你们远征军撤退时,同袍弟兄为着逃快些火拼抢车子,你还看得少?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众,有什么前途?”
吴崇礼向来不擅思辨,也晓得说服不了林宽,只一个劲问:“为什么非要想清楚为了谁?你从前不是这样。”
“从前的我么?未经过事的年轻人,总是天真且富于热血的。”
“可是,你也不能帮着日本人……”
“我不是帮他们!”林宽认真道,“我要打破旧秩序,我要把这世界彻底翻腾一遍。”
“可缅甸义勇军是出卖缅甸的,是……”
“缅甸被英国人奴役多年,如今是时候撵走英国佬了。昂山将军信任日本人,我却是不信的,我只是利用他们,你懂吗,我在利用他们!”
吴崇礼被林宽眼底的狂热吓着了,茫然点头,“然则,然则你不该追杀远征军,我们是同胞——”
“同胞?对我动酷刑的那些人亦是我的同胞!”林宽冷笑一声,不过还是点头,“我没有杀过一个远征军,那些逃去与你回合的远征军,不也是我放的水么?”
“那,那我替他们谢谢你!”
林宽听他嘟囔,失笑,“崇礼,你还是这么天真。”
“我一向没什么想法。”
“真羡慕你!”林宽向上伸手,“崇礼,跟我握个手罢。”
“握、握手做什么?”吴崇礼伸出手去,指尖才碰着林宽,就被对方紧紧握住。
“崇礼,我一直觉着欠你一个交代,如今见着你,我……”一直冷酷得不像林宽的林宽,忽然哽咽了,他把脸仰起来,让顺着叶子滑下的雨水冲刷过自己的脸。
“林宽,你也不想这样的对么?你跟我回班宇可好?我们就在班宇,谁也不为,谁也不理,我们快……”
吴崇礼话未说完,林宽忽然跃起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他唔唔唔挣扎着,见岩吞已冲过来。
“义勇军?”岩吞问林宽。
林宽点头:“快走。”
岩吞拖起吴崇礼就跑,吴崇礼才发现林子里有猴子叫声,应该就是义勇军的暗号了。
“我要把林宽带走。”他坚持。
岩吞当没听到,夹着他在林中左转右转,快追上岩善等人时,后面的脚步声清晰起来了。
班长冲回来低声道:“你们快走,我断后。”
“有几个人?”吴崇礼问。
“应该只有两个。”岩吞已晓得他意思,拉着他藏身到树后,拔出枪警惕着。
追兵除了林宽还有一个缅甸人,他俩显然语言不通,互相打着手势,满脸交流不畅的气急败坏。
吴崇礼见缅甸人质疑林宽背叛义勇军放走了敌人,而林宽却拼命掏耳朵做迷惑样,便晓得林宽其实听懂了缅甸话,只是装的不理解,于是朝岩吞和班长打手势,示意走人。
这边才小心动脚,身后却传来踩水声,刀少爷居然跑回来了。吴崇礼暗叫不好,扑过去拦他——
然则晚了!
缅甸人的枪口已转过来。
电光火石间,吴崇礼只听着一阵乱枪响,随即发现自己倒在了地上。
“吴叔叔,吴叔叔!”
围过来的人都满脸焦急。
“你们快走。”是林宽的声音。
吴崇礼还想说什么,一阵晕眩,身子便悬空了。他暗想,我应该受伤了,怎的穿着护身衣还会受伤呢?
怎么会呢?
太多早先笃定的事物,就如栅栏外的风景,当时间这块挡板慢慢蚀掉,才发现原来那些坚定的感受不过是挡板缝隙里变形的错觉。曾以为亘古不变的景物,其实都是洪流中的竹筏,既无既定的航线,亦无预知目标的掌舵人,竹筏将飘向哪里,无人知晓。
吴崇礼再次有知觉时,雨已停了。他迷瞪了许久,才理清现状。
他的人躺在担架上,担架移动在林子里,林子爬行在山上。
他想撑起来看看是谁在抬担架,手才用力,肩膀就一阵锐痛。他皱眉哼了一声。
“吴少爷您别动。”
“岩吞?”
“您能听到我说话?”
吴崇礼听他这么问,有点吃惊,“我伤得重么?”
“不严重,只那日伤了后没及时处理,又淋了雨,您糊涂了几天。”
“我伤着哪里?”
“幸亏有护身衣护佑,您只是右边肩胛被子弹贯穿,没受着取子弹的苦楚。”
吴崇礼于是动动左手,又动动两腿,再动动腰,又是一阵锐痛。
“我的腰……”
“应该是扭着了。那日头人摸过,没别的大伤。”
“你们头人?”
“头人熬了几天,才睡着……”
吴崇礼明白,同意道:“让他睡吧。”
他转转头颈,虽有牵扯感,还能活动。他只觉做了个恶梦,惊醒了,有点害怕再入梦,连闭眼都不愿意,于是拉着岩吞说话。
问了刀少爷安好,班长安好,武士均安好,莫少尉手臂上也挂了彩,不过能走。
二百来人的队伍,牺牲了三成。
吴崇礼想了想,还是问:“林宽呢?”
岩吞笑了笑:“林先生说他尚有事在身……”见吴崇礼作色,忙补一句,“当时缅甸人向您开枪,亏得林先生及时出手打中他,那一枪才失了准头,否则……”
吴崇礼真没多的精力管那些了。他用完好的左手揉揉额头,又顺手捅捅前头抬担架者,“你是哪个?”
“吴叔叔,是我!”
吴崇礼吓了一跳,“你且要人抬的,桑乜呢?依座呢?”
“吴叔叔,我能抬!”
少年坚定的声音,震得林子嗡嗡响。
在吴崇礼的意识中,只是眼一闭眼一睁,远征军却已翻上了高黎贡山。当他把腰肢养好能下地翻山越岭了,却发现没多少路需要走了。
一个晴朗的清晨,站在汹滔怒浪的大江边,大兵们都垫起脚尖张望对岸,江那边是祖国,久违的家。
几十天没见过天日,忽然暴露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压力没了,只觉着张开手臂就能随着朝阳飞起来。
莫少尉探头看看奔腾的江面,唏嘘道:“这滔天巨浪,怎么过?”
班长点头:“竹筏只怕过不去,刀头人他们会制船吗?”
“那也得大船啊。”
远征军们这边尚想不出法子,摆夷人却已动作起来。
刀昭罕一面命武士编制竹缆搓麻绳,一面亲自动手扎竹筏。
吴崇礼看他赤膊挥舞腰刀,胸前肌肉跳跃着,半露不露的莲花和孔雀文身在阳光中招摇。
“啊,刀昭罕!”吴崇礼忍不住喃喃。
刀昭罕似乎听着了,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
竹筏扎得修长结实,看上去却装不了多少人。远征军们先还疑惑,后来见着蟒蛇一样的竹缆和麻绳,有点明白了。
到下午,比江面宽度还长的竹缆和麻绳也整出来了,刀昭罕要划竹筏拉竹缆过去,岩吞吓着了,跑来与吴崇礼说。
“吴少爷,您说句话,这么重的竹缆拉过去太危险,头人不能去。”
吴崇礼很是不安,这竹缆确实重,但刀昭罕是第一勇士,他若不该去,哪个又该去?
刀昭罕擦干身上汗水,套上汗衫过来找他,见他犹疑不定,晓得岩吞在逼他,于是把他拉到背人处。
“刀昭罕,过江很危险吗?”
“我熟识水性,再则这竹缆绑结有讲究,总得我亲自去。”
“那、那你小心些。”
刀昭罕笑起来,将他抱着深深给个吻。他热情回抱着,焦灼地伸出舌头顶了两下,然后抽出嘴来推开人:“那就快去。”
把竹筏扛到江边,刀昭罕撑着竹篙跳了上去,依座亦把竹缆和绳子绑在腰间,坐到竹筏后端。
摆夷人齐聚岸边双手合十念了下水的经文,刀昭罕一声长啸,竹筏离岸而去。
蜷伏在岸边的竹缆像条长蛇舒展开来,在浪里蜿蜒起伏。
“吴叔叔,我叔叔不会有事。”
“那是自然,他是第一勇士。”
竹筏行到江中似乎遇着激浪,原地转圈。吴崇礼搂紧刀少爷,面上微笑不减。刀少爷觉出他浑身发抖,也不敢动,保持“依靠”的姿势任他又楼又掐。
摆夷人喊着号子,桑乜和岩静一人抓竹缆一人扯麻绳,站进水里帮竹筏稳定方向,岩吞则在后头控制竹缆舒展速度。
先还嘻嘻哈哈的远征军们都聚过来,大气不敢出地看着江心。
狭长的竹筏在愤怒的江水中彷如落水的竹叶,随波起伏着时隐时显,那根延伸到岸边的长竹缆是它的负担,但现在却是给予岸上等待之人的唯一安慰。
阳光下的江水波光粼粼,吴崇礼只觉双眼被刺得胀痛,似乎要止不住流泪了。他赶紧把头埋到刀少爷肩上,避开那些刺目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