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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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崇礼出了寨门有点晕方向。他的支队已往森林开进,森林里的虫子、蚂蝗、蛇还有荆棘、密树、沼泽……当年走马帮就苦不堪言,但好歹是旱季且一步步往林子外走,如今已是雨季且要住在林子里,防猴子、防野猪、防各种奇怪的蚊虫——若回保山去,走到勐达城天也该黑了,总不能跑去头人府邸住下吧?
他这么往北往南折返两次,待岩吞追上时,才离开寨门半里远。
岩吞见他磨蹭,反而心虚了,莫不是吴少爷和头人斗气,其实没想真走,自己追出来不成了逼人离开?
见着岩吞,吴崇礼认命了,跳上马车坐定。只是闹心情而已,还真舍不得就这么放弃刀昭罕,跑太远了回来麻烦,且去工地上待几日。
“吴少爷,您的手还……真要急着去工地?”
“康朗依杰说了不使力就没事。”吴公子一向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出来了,断没有回去的道理,只是对老人挤兑自己时刀昭罕一言不发有点生气,忍不住问,“岩吞,你可晓得我是谁?”
“您是吴少爷,帕噶咪当崇礼,头人的伴侣。”
“哈,确实如此。”
吴崇礼不再说话,岩吞也不敢吭气,一路无话。
到工地正好晚饭时间,林宽见着他,很是吃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跑来做什么?”
岩吞把东西卸下就往回赶,吴崇礼看满车吃的就没给自己准备换洗衣服,挑了挑眉。
粑粑干巴自是被共产了,算是久别的人情。
吴崇礼在工地其实没事,他手不能动,踏勘画线记录都不行,就蹲一边跟人说说话整理下资料。
再见着李路工程师,他放低姿态叫声“李先生”,打架一事也就揭过去了。
进入林子后,工地上的新闻来得比寨子里还慢,然则有缅甸过来的英文、日文报纸补充,对战局了解倒更全面。
这天晚饭后,吴崇礼正跟林宽核对图纸,李路忽然走过来,恭敬地鞠了一躬。
两人吓一跳,忙还礼:“李先生。”
“崇礼,滇军,六十军个个好男儿,以前我冒犯了,对不住。”
两名技术员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问:“台儿庄守住了?”
李路沉痛地低下头:“徐州沦陷了。”
“那、那六十军呢?”
“已突围,到达武汉。”
沦陷、突围,四个字里藏着多少条人命,吴崇礼不敢深想。
他挤个笑容:“最新的报纸来了?”
报纸有中文、英文还有日文。
一个月前日寇以十万大军集结台儿庄以北一线,于学忠、汤恩伯等部阻止不住日寇的猛攻,台儿庄危在旦夕。
六十军于4月22日拂晓到达前线,部队尚未集结完即遭遇敌人进攻,就此拉开六十军血战台儿庄的序幕。
李路交给吴崇礼的报纸一大摞,凡有关六十军的文字已用铅笔重重勾画。
——日军惊呼:“在满洲见识了猴子军”,“遭到了蛮子军的顽强抵抗”。
——日本报纸惊呼:“自‘九?一八'’华军开战以来,遇到滇军这样猛烈冲锋,置生命于不顾,实为罕见。”
除了战况新闻稿,战地见闻也出来了。
六十军一八四师炮兵旅旅长万保邦,曾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如今用日军战术打日军,可谓得心应手,被誉为台儿庄“战神”。
——“抗战以来,日军首次遭到中国军队如此强烈的炮火袭击”。
(注:以上均摘自台儿庄战役的纪念文章。)
一个个文字滚动起来,如大石碾子,轧得吴崇礼喘不过气。
——5月1日,卢汉军长向龙云主席报告战况:“截至全(30日)酉止,职部伤亡已达万余,所幸阵地未退一步,刻尚在激战中,其炮声如寺庙之擂鼓。”
龙主席接电后立复:“查我国在此力求生存之际,民族欲求解放之时,值此存亡绝续之交……虽有损失,亦无法逃避……惟有硬起心肠,贯彻初衷,以求最后之胜利。万勿因伤亡过多而动摇意志,是所至盼。”
(注:《抗战时期的云南社会》,云南省档案馆编,P57)
有的新闻不动用血雨腥风的词藻,只列数字,简简单单几个数字的冲击力却胜过枪炮。
——“六十军在台儿庄血战中坚守28天,掩护了国军70万大军的撤退,而自身则伤亡过半,官兵由4万人减员至2万人,12个团仅剩5个。5月20日,徐州沦陷,不足两万人的滇军一路突围,10天后辗转到达武汉……”
(注:《四万子弟出云南六十军血战台儿庄》,卢汉著,1966年。)
吴崇礼蒙住双眼,大口吸气,把哽咽和眼泪生生憋回去。
林宽拿过报纸,激越地大声宣读:“蒋委员长致电六十军军长卢汉:‘贵部英勇奋斗,嘉慰良深……盼鼓舞所部,继续努力,压倒侯寇,以示国威。’”
下面的报纸,刊登了六十军阵亡将领名单,林宽体贴地把报纸折起来,怕吴崇礼看到。
吴崇礼摇头:“这份名单还真不用看,我当秘书的,哪个师哪个团有哪个人,熟悉得很。”
“那你,”李路轻声再轻声,怕惊醒亡魂般压着嗓子问,“你是哪个师?”
“我是走过场的,待过很多地方,一八四师呆得长点,且去训练了两日。张冲师长嫌弃我累赘,让我在营房里喝茶,彝家茶叶又苦又涩,我喝不惯,自己滚蛋了。”
“一八四师?”林宽记得见过这个番号,去翻报纸,“战神好像便是这个师的?”
“我却未与万旅长搭过话。”吴崇礼只扫过一眼报纸,那些白纸黑字记录的血战却刻在了心上,“他们且过打禹王山血战。”
李路也记起来了:“对,禹王山是徐州屏障,敌军出动了飞机、坦克、骑兵、步兵联合进攻。一八四师,英雄师,负伤不下火线,工事随毁随修。禹王山血战使日军遭到了在鲁南战役中最惨重的打击。”
吴崇礼笑起来:“张师长是大嗓门,每日训练前都要训话,总是那几句,‘我们彝族老祖宗三十七蛮部治军有个规矩:前面有刀箭者,奖;背后伤刀箭者,刀砍其背。我们一八四师决不能贪生怕死,做脊背挨子弹的逃兵,谁给老祖宗丢脸,军法不饶!’”
林宽翻着了,很高兴:“张师长已率领两个团于6月1日抵平汉铁路之螺河车站。他突围了!”
李路拍手:“文武双全,机智勇敢,国军之幸,中华之幸!”
吴崇礼继续笑:“多亏我当逃兵,若跟着他上前线,他要分神来保我,只怕还……可就没人带领那两个团突围了,对吧?”
林宽陪个笑,眼睛却润湿了。李路拍拍他,长叹一声收拾报纸。
他且不在意,摊开图纸招呼林宽:“快点,乘着天光把这个核对完。”
林子里的路其实比外面好修,不需要炸石挖山,只砍树烧荆棘,但危险却比外面更甚。外面山峦河流的主人,且是人类自己,自家地盘上爱怎么弄怎么弄。林子里可不归人类管,野兽凶禽毒虫各自划分了领域,对闯进它老巢的任何物什,都给予疯狂反击。
“蛇雨蜃风兮,瘴疠交加;蝮螫兽啮兮,肢残腕断。” (注:《滇缅公路歌》,刘楚湘,1938年。)
瘴气疟疾在工地上肆虐,各寨奘房煮大锅药运来,有那喝了药依然“打摆子”神智不清的,佛爷摇摇头,让人抬林子里去。这还是看着走的。且有些晚上好好歇着的人,天亮醒来却只见地上留着条断臂,更让人心悸。
吴公子每日与些惨肢断腕的人待一处,心烦不住。晚上是只能住树上的,他左手使不上力,得靠人托着拉着架上去,夜里缩在树枝深处,听着雨声风声兽嚎虫嘶,心惊胆战熬一宿。待天亮,第一件事问:“又走了谁?”
后来也不问了,若吃饭时不见人,就晓得已“走了”。
按龙主席限定的工期,3月底公路就该通车了,后经工程处申请,延期至5月,如今6月也一天天过去,日军又大举进攻河南并向武汉推进,连通香港的粤汉铁路岌岌可危。
云南王坐不住了,向滇缅公路沿途各县发出十万火急的鸡毛信,严令各县县长严加督导,“各路段官员及工程技术人员因恶习太深,敷衍成性,任意拖延,皆应从严惩处”。
为此,技术员和劳工们实行轮班倒,昼夜不间歇施工。
工期后期,已没多少踏勘工作,李路也不给吴崇礼派力气活,安排他驻守营地以防野兽蚁虫啃啮工具。
有雨的日子,吴崇礼就披着蓑衣蜷在聊甚于无的帐篷下,雨声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反衬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静,让人以为怀疑自己是否失聪了,为什么只有哗啦啦的耳鸣?
没雨的日子,林子里且弥漫雾气,飘飘渺渺如梦如幻,周围斧锄叮当如琴如乐,他就痴了,靠着树一脸仙气。
技术员们且不理会他“偷懒”,摆夷人却支支吾吾起了疑心,班宇寨头人的伴侣、帕噶咪当崇礼少爷,莫不是入了魔障?
待到班宇九个寨子都做完寨心祭祀,武士岩吞来“请”吴少爷回去,摆夷劳工们几乎是送佛般恭送他离开。
林宽追来叮嘱:“跟你家头人说说,别再让太太跑来,现在这样子,他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有他那只手,还得请医生好好检查一下。”
出了林子,岩吞看着那个薄软如烂芭蕉叶的人,迟疑地问:“吴少爷,您、您饿吗?”
“他呢?”
“头、头人在池子等您。”
吴崇礼看看自身,衣服裤子都是泥浆,头发也邋遢不堪,确实见不得人,笑道:“我倒不饿,快去池子罢。”
才二十天不见,风华绝代的吴少爷已瘦削得两颊凹陷,眼大牙尖,一个笑容叮得人头皮发麻。岩吞打个冷战,忙催马快走。
今天没有阳光但闷热无风,池子边自有一股凉气,让人通体舒泰。吴崇礼当着岩吞等人的面对头人倒还恭谨,认真行个礼。待武士们一进林子,他飞快甩掉衣服,跨进池子。
赤|裸的脊梁能感受到炙热的目光。
吴崇礼强自镇定,晓得男人看见了他的腌臜泥泞,看见他干瘪如柴,并看着他狼狈窜进池子不敢回头。
他不敢去接刀昭罕的眼神,怕里面有怜悯更怕有憎恶。
不管那目光是厌弃还是恼怒,灼人的热度是一样的,烫得他舍不得钻进水里,就那样站着,站着,隐忍多日的眼泪忽然溢出眼眶,酿太久的米酒般、腌过头的酸菜般,汁液横流,铺天盖地……
刀昭罕晓得他哭了,连瘦削的臀瓣都在颤动,骨节嶙峋竹竿一样的躯体在阴雾中抽搐。
泪水落进池子,晕开圈圈涟漪,落实了刀昭罕二十天前得出的认知。
那日吴崇礼怄气出走,刀昭罕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一个问题:吴少爷是个人!
那么多次的欢爱,那么多夜的缠绵,刀昭罕没当吴崇礼是女人,却也没当他是男人,一心认定他就是只好|淫的精怪,才会勾得自己欲罢不能深陷其中。
精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也是不理人事的,人却不同。人有脾气和性子,有计较和在乎。
吴少爷,是个人!
这个人,现在背对着自己,在无声哭泣。
刀昭罕褪掉衣裤,下到池子里,慢慢走近那个隐忍流泪的人。
“九个寨子轮番祭祀寨心,我出不来。该把岩吞留在那里服侍你,手很痛吗?”
吴崇礼藏起左手,背上温暖的熨帖让他更脆弱。他慢慢哭出声。
抽抽噎噎的哭诉中,刀昭罕听到六十军、逃兵、粪草几个字眼,慢慢理出大概。长叹一声抱紧这个哭泣的青年:“他们是英雄,你也是。”
“英雄逃来后方修路?”
“修路也危险,死了那么多人,佛爷说修路的都英雄。”
“我在工地也是累赘,是粪草。”
青年哭得像个孩子,哭得发软没力直往下滑。
“你是帕噶咪当,帕噶咪当。”刀昭罕只好退后两步找个石头坐下,把人抱腿上安慰。
刀头人从来没呵护过孩子,如今却赶鸭子上架,呵哄娃娃般呵哄着自己的太太。
这边还在温情满怀,忽听怀里的男娃娃说,“干我,来干我。”
刀昭罕犹疑不定,身下物什已被抓住揉搓。
“崇、崇礼?”
“干我!”
满脸泪水的男娃娃带着种招人蹂躏的妖冶,惨败的笑容幻出熟悉的青年的情|色,刀昭罕迷惑了。
吴崇礼手下使劲,也不管风情前戏,强搓几下拉着微硬的东西塞进自己那处,然后疯狂地扭动起来。
哭喊着、嚎叫着,积攒的悲怆终于爆发了,震慑得整个山谷猴雀无声、彤云不移。
噼啪水声被林子过滤掉,传出去的只剩惊天动地的嘶嚷。
“粪草、粪草!”
林子外岩吞等人听得心惊胆战。
“头人这回是真生气了吧?”
“岩吞,吴少爷那身子可经得打?”
“经不经得打,且已经打了,总要让头人把气出完。好在有康朗依杰……”
☆、11。文身
回到班宇寨,吴少爷结结实实病倒了。
依旺等人说亏得头人那顿打,总算把吴少爷的魔障打出来了。
头人却有别种感念。
吴少爷先前还正常些,今次回来才是入了魔障出不来。人已烧得迷糊了,浑身瘫软无力,就手上还攒着点劲儿,非抓着头人那物什不放。
头人烦闷的是,自己那物什也成了精怪,在销魂窟里修炼得好|淫|喜|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