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烽录-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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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大笑:“此番却来求和,将罪过都推在死人头上,真个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哩。”凌冲想起年初在华阴见到李思齐,态度骄横,不可一世,现在言辞却变得如此卑怯,也不禁莞尔。
而大都接到了关、貊二人的首级后,态度也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皇帝归罪于太子,罢大抚军院,还把早先出馊主意的伯元臣、李国凤等砍下首级,送去太原。恢复扩廓帖木儿的所有官爵,派皇子哈完前往好言抚慰,要他即刻进兵,收复河南。
扩廓帖木儿对此的回答是:拘禁哈完,送还首级,借口实力不足,要留在太原练兵,请朝廷先教关中诸将东进收复潼关。然而明将冯国胜牢牢扼守住潼关天险,元朝关中诸将哪敢轻举妄动?皇帝每日哀叹,出兵的诏书雪片一般飞往各地,偏是无人响应。
六月中旬,前往太原劝谕的副使狼狈逃回,说降将李保保已经被扩廓帖木儿一顿讽刺申斥,羞愧得服毒自杀了。恐怕形势有变,朱元璋急令征虏大将军徐达统率三十万大军,从汴梁渡过黄河,向卫辉挺进。凌冲被拨在先锋官孙兴祖麾下,做行军参谋,他对河北地形颇为熟悉,参赞军机,颇建功劳。凌冲长久以来就有驰骋疆场的志向,只是一直没得着机会,这次终于做了领兵将军,横刀立马,踌躇满志。尤其想到,自己这个样子杀入大都,接了妻子雪妮娅出来,可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哩。
※※※
明军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所到处势如破竹。元朝最具战斗力的中州军因为关、貊的叛乱,都已调往山西,还在太原城下整编。徐达所遇敌军全都不堪一击,他取卫辉、破彰德、占临清、克直沽,七月底就攻到通州城下。通州是大都南方最后一道门户,元军残余四万人据此固守。征虏将军常遇春手挺长矛,身先士卒,冲上城去,仅仅一天,就拿下了通州,歼灭元军万余。北伐军前指大都。
才取下通州,凌冲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禀告了先锋孙兴祖,快马赶往徐达大营里来。徐达出营迎接,凌冲低声对他说:“左李伪降,现正在大都城中,虽其曾与张士诚暗中勾通,终是反元的志士。末将请令,潜往城中去,教他在内策应,大将军以为如何?”
徐达大喜,关照他:“退思须仔细了。若见了左李,我以大将军职权,先封他个四品武官,教他立了功后,另有重赏。”凌冲领命离开大营,来到前线,和孙兴祖说了。孙兴祖为他准备好了夜行衣和爬城工具,让他当晚就动身往大都去。
凌冲用绳钩搭上城墙,潜入大都,心中暗道:“这是我第四遭爬城哩,怎专擅了这门技艺?”不由感到好笑。大都城高堞险,非湖州、卫辉可比,但是防御极其松懈,一点也不象是即将被围城的样子。
从丽正门附近攀入城中,熟门熟户,很快就来到了左李花园。凌冲从自己走惯的角门附近潜入,蹑手蹑脚地来寻左李。但宅院如此广大,却不知道左李居住在甚么地方?
正行间,突然看到前面光亮一闪,有人影晃动,凌冲急忙藏身在暗影里。小心望去,只见是一名仆役提着灯笼,正往自己隐藏的方向走来。凌冲心里好笑:“我是来寻左李,又不是来刺杀他,躲的甚么?”看那仆役来到左近,猛然蹿将出去,问:“你主人何在?”
那仆役冷不防看到个黑衣人跳过来,吓了一大跳,开口要喊,早被凌冲伸手按住了他的嘴。凌冲低声说道:“休喧嚷,我无恶意的,特来访你主人。”那仆役镇定精神,颤声问道:“莫非是怀远的凌官人么?”
凌冲吃了一惊:“你如何识得我?”看这仆役的相貌,却颇为陌生。那仆役忙道:“主人云,凌官人这一两晚便要前来,教小人们巡夜时倘若见了,须即刻领官人见主人去。”凌冲大喜:“这左李是个聪明人,知徐大将军要遣人与他联络哩,还能猜着是我前来。”急忙一拉那仆役的手:“速领我去。”
那仆役领着凌冲,三拐两绕,来到一间厢房门口,轻轻拍门,禀报道:“主人,凌官人来也。”才交子时,左李刚刚睡下,听得仆役禀报,急忙说道:“请凌官人少待,某穿戴齐整了,这便出迎。”
凌冲等在门外,时候不大,房门打开,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迎了出来。凌冲细细打量这位左李大官人,只见他身高在八尺开外,方面广颐,眉挑入鬓,须黑如墨,端的好相貌。再看他两只手,果然左手略长过右手,仿佛传说中的后羿一般,是弓术的高手。
左李把凌冲让进屋中,没等茶端上来,凌冲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军明日便到城下,左先生可能在城中纵火,迎接大军入来?”左李笑道:“休说放火,便打开丽正门,有何难哉!徐大将军想还不知哩,上月廿八,鞑子皇帝已卷了子女玉帛,夜开健德门,逃往居庸方向去了,现今大都已变一座空城也!”
凌冲“阿也”一声:“教他跑了,忒煞的可惜!”左李笑道:“可惜甚么?这般丧家之犬,料不日定可擒获,献俘建康。左某在这里专候,待大明军一来,便率仆役庄客们抢上城去,打开丽正门,恭迎大军入城。”
凌冲急忙作揖道:“若真如此,驱逐鞑虏,光复中原,是先生的首功!徐将军许你四品官衔,待破了城,别有重赏。”说着,从怀里取出徐达开出的官诰,递给左李。左李看也不看,揣入袖中,笑道:“大将军看得左某小了。左某从刘福通丞相起兵,跟随潘将军南征北战,直捣辽阳,兵败而不就死者,欲留此有用之身,完成各位烈士的夙愿。今终得见鞑子覆灭,大汉重光,某能出得一点气力,于愿足矣。岂是为了在新朝混个官来做么?”
凌冲闻言,大为敬佩。当下两人商定了联络的时间和暗号,凌冲也不多留,立刻出城回到大营,来禀报徐达。徐达大喜,说:“退思立了此功,大都唾手可得。这进城的头功,让你得了便是!”
※※※
第二天一早,大军开到大都城南部的丽正门外,凌冲命令部下向城上射出响箭,时候不大,只听城门内一阵喧闹,吊桥缓缓放下,大门也打开了。凌冲一马当先,手使一条白缨长枪,冲入门内。
凌冲今天是标准的将官打扮,头戴一顶铁襆头,身披狻猊连环甲,外罩鹦哥绿的战袍,胯下一匹青骢马。战阵上普通钢刀杀伤力太弱,不便使用,因此拿了一条积竹杆的亮银枪,手中一挥,招呼部属跟进,当真是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他率领部下五百名刀牌手,抢入城去,只见守城的元兵正和左李的仆役庄客厮杀作一团。左李的庄客都头裹着黄巾,以为标记。凌冲突然想到,香军才起的时候,包括察罕帖木儿等护元的地方武装,为了与其辨识,也都是头裹黄巾;左李虽是香军出身,现在归附了明朝,自然不能戴红巾,于是也改成了黄巾。十数年前,黄巾兵是敌人,十数年后,黄巾兵倒变了友军,造化弄人,忒煞的可笑可叹。
凌冲长枪起处,两名元兵胸口中枪,惨呼着倒地。余兵还想围上来厮杀,只听弓弦响处,脑后中箭,又倒下了三个。凌冲定睛望去,只见左李一身短打,手持一具大弓,正站在城墙上向他微笑哩。他不由心中赞叹:“真个好箭法!”
此时,凌冲的部属也都杀进了城门。元军看到明军入城,惊惶恐惧,发一声喊,都四散奔逃了。凌冲招呼部下:“且护住了门,迎大将军入城来。”自己率领一百余人,并左李的仆役庄客,冲上街道,直往皇城杀来。
才杀到皇城崇天门前,只见数百名蒙古绣甲怯薛,鼓噪着从门内杀出。凌冲大喝一声:“我大明百万大军已入城来,晓事的放下器械,饶尔不死!”枪随声到,早将一名怯薛咽喉洞穿,挑死在地。那些怯薛每日锦衣玉食,但知摆驾势、逞威风,哪个识得上阵厮杀?见凌冲如此悍勇,都惊得不住倒退。凌冲身先士卒,杀入皇城。
正在杀得兴起,忽然旁边跳过来一个左李庄客,一把带住凌冲的马头,急促地禀报道:“告将……将军,主人在昭回坊左近遭遇一伙鞑子,好生的厉害,主人赢他不得,已吃他打伤了也!”凌冲一愣:“甚么鞑子这般厉害?前面领路,等我去救你家主人!”
于是带领兵马从皇城东门杀出,直奔昭回坊。还没赶到,先望见前面烟尘滚滚,人头攒动,是数百名庄客与大将傅友德的部属,将几个人围困在陔心。
凌冲正走间,又见十几名庄客抬着一个担架走过来。他急忙跳下马去,看担架上躺着的,果然正是左李。两人在城门边打个招呼,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此时的左李,早不复方才的英风豪气,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绷带,鲜血依旧泊泊涌出,沾污了半边身子,面白如纸,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凌冲急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去搭他的脉门。左李微开双眼,见了凌冲,勉强一笑:“在下无救的了。拜托将军,千万用左某的弓去射杀那个鞑子,为在下报仇,则在下死而无恨!”说着,使个眼色,边上庄客抬过他的大弓来。
凌冲察其脉相,果然是没得救了,心情沉重,不禁眼眶湿润。左李笑道:“鞑子皇帝北遁,大明兵入大都,在下心愿已了,死便死了……”挣扎着摘下自己左手拇指上的黑铁扳指,给凌冲戴上。
凌冲接过大弓并一壶狼牙箭,都挂在自己马上,向左李一点头:“先生放心,凌某为你报仇去!”翻身上马,挺枪就冲入前面的人群。众明军看到有将领过来,纷纷让路,指点着说:“便是那个鞑子,好生厉害,伤了咱们十来个兄弟!”
凌冲冲到近前,只见圈中伏尸数十具,中有一骑,马上人不到三十岁年纪,头戴毡帽,身穿皮甲,手持一柄精钢打造的弯刀,杀得浑身是血,双目尽赤。细一看,原来是老相识,正是察合台汗国的王子,总领大都九城警巡事务的巴儿思!
凌冲一拧长枪,喝一声:“你这鞑子,兀自顽抗!”分心便刺。巴儿思看清来将是凌冲,狞笑道:“好个蛮子,今教你看成吉思汗的子孙,是如何死法!”弯刀一振,向凌冲顶门砍来。凌冲使枪一带,避过来招,两马一错蹬,回身一枪扎去。巴儿思大喊一声,弯刀斩下,也不知这刀怎的如此锋利,竟将那积竹涂漆的枪杆一挥为二。
凌冲一声轻叱,把手中两截枪杆,向巴儿思脸上掷去,趁机从腰下拔出刀来,跳离马背,如大鸟般扑向敌人。八儿思躲过枪杆,弯刀上撩,被凌冲一招“苍龙探爪”,把弯刀隔开,左掌奋起千钧力量,当面打下。
巴儿思抬掌来迎,“呯”的一声,全身巨震,竟然坐不稳鞍桥,被打落马下。时隔年许未见,凌冲的功力早已超过他数倍,这一掌直打得他魂飞魄散,再无斗志,急忙一个翻滚,站起来砍翻一名左李的庄客,抢了对方的坐骑,便往北方逃去。
凌冲借势,在空中一个跟斗,翻回自己的马背,用刀身在马臀上一拍,双腿一夹,那马“咴”的一声,奋蹄追去。明军看两将厮杀,都往后暂退,让开一块空地,包围圈变得相对松散,被巴儿思一冲,就冲开了一个缺口。巴儿思砍翻两人,延着大街逃去,凌冲紧追不舍。
追出一箭地远,凌冲心道:“左李的心愿,如何不帮他完了?”收好钢刀,就鞍桥上摘下那面大弓来。他奋起全身气力,开弓搭箭,瞄准了一松弦,狼牙箭如流星般直插巴儿思的后心。
巴儿思听得身后弓弦声响,将身一侧,反转弯刀,“喀”的一声,把箭格开,随即冷笑道:“教你看我蒙古人的骑射!”也摘弓搭箭,反身射来。他拿的是左李庄客的软弓,那支箭慢腾腾地飞近,凌冲伸出食中两指,轻巧巧便夹住箭杆,笑道:“不过如此。”
两人一逃一追,眼看过了警巡院。街边不时有明军上前阻拦,巴儿思不得纵马驰骋,眼看就要被凌冲追上。突然间,他马前青影一晃,随即脸上吃痛,一个跟斗倒翻了下来。
凌冲在后面看得清楚,原来那跳出来的不是旁人,却是龚罗睺。只见他一掌正中巴儿思的面门,那蒙古王子一声不吭,就此栽倒马下,龚罗睺又往他前心补上一脚,了了性命。凌冲冲到面前,带住战马,冷笑道:“你此时倒戈,以为杀了他便可将功赎罪么?”
龚罗睺满面堆笑,向凌冲一抱拳:“凌将军别来无恙?”凌冲看见他就有气,跳下马来,狠狠一掌打去。龚罗睺合掌来迎,“嘭”的一声,凌冲只觉得一道利箭般燥热之气透过自己掌心劳宫,直透手厥阴心包经,不由得后退一步,惊问道:“腐心蚀骨掌?!”
但凌冲的功力已非昔日可比,龚罗睺和他对了一掌,倒退两步,如同大锤砸在心上一般,气息几乎走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看凌冲只退了一步,并且立刻就能开口说话,心中更是惊惧。凌冲冷哼一声,挥掌正要再打,忽听一人叫道:“凌将军,且请住手!”
凌冲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