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烽录-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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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冲洗把脸,又用青盐擦了牙齿。时候不大,商心碧又端了一个漆盘进来,放下一壶酒、两付杯筷、一只白鸡、一碟水晶脍、一碟糟鱼、一碟雪庵菜、一碟菌子炒牛肉,并一大盘麻尼汁经卷儿。凌冲奇道:“怎么两付杯筷?”商心碧回答:“大王说这便过来,陪了官人吃酒哩。”
凌冲叹一口气:“你昔日道他是个英雄,可被你看准了也。”商心碧笑道:“奴也是赌命押宝,大都城里恁多纨绔子弟,便大王不是英雄啊,跟了他,也强似跟了甚么大宗正府札鲁花赤的二公子。”
凌冲皱眉问道:“你可是汉人么?”商心碧答道:“奴是汉人,奴先祖文定公,自世祖皇帝潜邸中跟随,延祐初追赠的鲁国公、太师。”凌冲“嗯”了一声:“原来是朝廷的高官世家,怪不得哩……”
商心碧知道他在想甚么,急忙分辩道:“至奴父亲时,家道中落,只做了灵璧县尹,也多见得民间饥苦,蒙古人欺压汉人、南人。但想大王本是汉人,待得平定天下,定能整顿朝纲,将那些苛法恶政尽皆罢除了也。”
凌冲知道这女人脑袋里根本没有华夷之分、民族仇恨,也懒得和她理论。正在这时候,王保保推门进来:“都安排下了?凌兄,咱们且吃一杯酒者。”凌冲哼了一声:“大王何必如此客气,你是元朝的丞相,我不过叛贼细作,咱们坐一起吃酒,不怕低了大王的身份么?”
王保保轻叹一口气,在凌冲对面坐下,商心碧急忙上来给二人斟酒。王保保道:“我怕甚么自低身份?倒是凌兄心中俱是华夷分别,你一个大汉好男儿,我蒙古鞑子的走狗,你自怕低了身份罢?”说着举起酒杯来。
凌冲被他说中心事,又是冷哼一声:“你若晓事啊,便立刻改弦更张,揭起义帜,北向扫荡了元虏,岂不好做汉人的大英雄?”王保保见他不肯举杯,苦笑一声,也把酒杯放下了:“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姑丈收了做养子,育我成人。如此大恩,岂可不报?姑丈自罗山起兵,只要匡扶朝廷,他今虽殁,我怎能变更其制?”
凌冲心念一动,反倒举起酒杯来:“养育之恩是大,但忠孝、忠孝,忠在孝先,你自是汉人,却去相助蒙古鞑子,不觉虽无悖孝道,却大违圣人忠君之意么?”王保保和他碰了一杯,仰头饮尽,笑道:“说到底呵,你仍放不下华夷之论也。昌黎云:‘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今元朝遵从中华正朔,入主中原,是夷而华者也,还分甚么蒙古人、汉人?”
“岂是我欲分蒙古、汉人?”凌冲知道自己口舌笨拙,学识低浅,但仍想尝试说服王保保,叫他起兵反正,“是元廷自分人为四等,自别于华夏之外,难道不该将其推翻么?”王保保凑近他一些,问道:“倘我扫灭了群雄,教朝廷废了此法,混同天下百族为一家,如何?”凌冲匆忙答道:“蒙古人自杀害汉人、南人无数,你便真能废了恶政,难道旧仇便此一笔勾销么?”王保保“哈哈”大笑:“休与我讲说旧仇哩。蒙古出自匈奴,自汉时北征匈奴,杀得匈奴人俱歌:‘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段旧仇,又便如何说?”
凌冲双眉一轩,说道:“此后五胡乱华,屠戮中原,若有仇怨,也当了结了也。这般古旧之事,提他则甚?”王保保冷笑道:“千年便是古旧,百年便非古旧了么?汉军北进,杀了几许匈奴人?五胡乱华,杀了几许汉人?凌兄可有确数,而云尽可了结抵消了么?”凌冲觉得对方完全是在强词夺理,可是一时却竟然想不出甚么话来反驳他。
王保保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令尊杞人公出自女真,若百年前啊,女真难道不是蛮夷?金军南下,杀得康王泥马渡江,这般仇怨,怎今日却不讲了?百年一眨眼呵,女真也变了汉人哩,焉知百年以后,蒙古人不变了做汉人?”凌冲知道说不过他,气哼哼的,也不回答,自顾自低头吃菜。王保保也明白自己这番言辞,只能以攻代守,却无法扭转凌冲的心意,笑一笑,指指盘子:“这里有好麻尼汁经卷儿,凌兄且破一个来吃。你我相遇相交,本是天缘,何必讲说这些不爽快事。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劝你,你也休来劝我呵。”
第三十三章 深入不测笑强嬴
反正在彰德城中也无事可做,机会一时也等不到,凌冲又有心想劝服王保保反抗元廷,因此放下了先前敌对的情绪,故意接近王保保,谈天说地一顿闲聊。“我若能似王佐断臂,说陆文龙归宋啊,岂非大功一件?”虽然明知道这件事不过平话传说,当不得真,可凌冲还是想学一学,试一试。
吃完午饭,他说要往王保保的书房里借几本书来消磨时光。王保保笑道:“我却不怎么读书的,讲甚么书房,倒叫凌兄笑话了。”就带凌冲来到昨晚相遇的那间屋中来。凌冲昨晚惊骇混乱,没注意屋中的陈设,此时却特意仔细观察,把每个角落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以备他日潜入之用。
屋子不大,左手是一排红木书架,摆着几样精致的瓷器、小小一架珊瑚,还有十几函书籍,果然不算多。屋子中间是一张读书、办公用的长桌,堆满了公文,也摆着纸、墨、砚、洗,以及一架五支毛笔——凌冲特意对这书桌上的物品扫了好几眼。桌边有椅,椅后靠墙是一张长榻。再看墙上,挂着一柄上阵可用的长刀,刀旁有一立轴,上书一首诗:“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落款是:“圭斋录唐太宗《帝京篇》,相赠廷瑞兄惠存。”知道是已故名臣欧阳玄欧阳圭斋的书法,写给表字廷瑞的察罕帖木儿的。
王保保看凌冲注目这幅字,凑过来解释说:“是至正十四年,圭斋先生赠与先君的,至正二十年,我廿八岁生辰时,先君又赐予我。圭斋先生好书法,写这幅字,也大有深意,是要先君安抚百姓、匡正朝纲的意思。”
凌冲微微哂笑,转过身来到书架前,看那十几函书,倒大半都是兵法,甚么《孙子十三篇》、《吴子》、《司马法》、《守城录》,等等。突然看到一套《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王保保笑道:“是那日你与我讲起此书,故教人寻来的。”凌冲不想搭理他,继续看过去,又突然看到一本《太公六韬》,猛然想起在大都城中的某晚,彭素王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伸出手去,把那函书捧了下来。
这套书是南宋乾道年间的刻本,共分六卷,每卷都很薄。他向王保保借了这套书,回到自己房中,静心坐下来,仔细研读。第一卷是《文韬》:“文王将田,史编布卜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彨、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遗汝师,以之佐昌,施及三王。’……”虽然号称是周代的文献,文字却并不算古涩,以他这种半瓶醋的古文水平,不看注解,也勉强可以读得懂。
时候不长,读到第四节,终于发现了彭素王说过的句子:
文王问太公曰:“君臣之礼如何?”
太公曰:“为上唯临,为下唯沉;临而无远,沉而无隐;为上唯周,为下唯定;周则天也,定则地也。或天或地,大礼乃成。”
这分明是在讲君臣之道:为君主的应当亲近臣民,为臣民的要礼敬君主;亲近臣民,不要疏远,礼敬君主,无所隐瞒;君主要普施恩惠,臣民要安分职守;普施恩惠仿佛是天,安分职守仿佛是地;法天则地,乃成就了君臣礼法。这别说和武艺完全挨不上,就算和真正的战阵用兵也罕有交集。
凌冲把这段话连读了三遍,又反复看上下文,还是搞不明白。“遮莫那彭素王诵来消遣我么?”可是初次相识,他有甚么必要来消遣自己?回想他当时的眼神,也不象是在开玩笑。
凌冲想得头大,才合上书,看看窗外红日偏西,突然听到屋外院子里一声惊呼,象是商心碧的声音。他急忙从桌边跳起来,冲出门去,只见一个枯瘦青脸的汉子,两撇鼠须煞是有趣,左手扣住了商心碧的脉门,右手挺着一柄单刀,架在商心碧脖子上。商心碧面色惨白,吓得花容失色。地上还有一个托盘,一盏茶打翻在托盘旁边,想是她正要来给自己送茶哩。
凌冲看那汉子好生面熟,似乎就是抢先大闹豪杰大会的那个木星“木子李”,史计都曾经提到过此人的本名,自己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凌冲双掌摆个架势,警惕地迈前两步,沉声问道:“李前辈,你来此何干?速速放下了这女子者!”
木子李双眼一翻,冷哼一声:“鞑子元帅却在哪里?这女子领我去便罢,若敢违拗啊,我就一刀割断她香喷喷的颈子!”商心碧眼望凌冲,目光中却并无恐惧求救之意,只分明在哀恳凌冲不要告诉木子李王保保的所在。
凌冲心念一动:“我杀不得扩廓帖木儿,未见得此人杀他不得!”于是双手一摊:“大丈夫挟持一个女人,好要脸么?她不过一个婢女,晓得甚么?你放了她,我自领你去便是。”
木子李突然松开商心碧的脉门,随即在她腰下一点,封了麻穴。他倏地跳将过来,速度之快,倒吓了凌冲一大跳。木子李依前法伸手捉住了凌冲的脉门,又将刀比在他脖子上:“休要诳我,你若领我去刺了鞑子元帅呵,我便丧了性命也须报你大恩,若敢不领我去时,便是‘咔嚓’一刀,教你首身分离。”
凌冲微微一笑:“既如此,前辈请随我来。”说着话,看也不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钢刀,迈步就往王保保书房方向走去。木子李也不松开他的脉门,只是三指虚按着,躲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前进。两人才要走出院门,说时迟,那时快,凌冲突然感觉身侧风声响起,一剑直向他和木子李中间刺入。
木子李一扯凌冲,把凌冲的身体当作挡箭牌,直往剑锋上迎去。来人急忙撤剑跃后,冷笑道:“凌兄,你自刺不得大王,便要领此人前往么?院中如许高手在,恐不能如你所愿也。”正是曾经假扮彭弹压的平定州‘病钟馗’庞明。
凌冲低声对木子李道:“前辈且放开我,我助你拦住此人,并指引你刺杀鞑子元帅的方向。”木子李冷笑道:“你休与那厮眉来眼去,想要诡言逃脱,岂能骗得了我?”凌冲面露苦笑,心说:“适才庞明对我讲的话,遮莫你未听见么?果然你心智紊乱,是个疯子!”
庞明一剑向木子李当胸刺来,木子李依前把凌冲揪过来一挡。庞明知道凌冲是扩廓帖木儿丞相的好友,丞相不教杀时,谁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忙不迭抽剑撤步。木子李笑道:“你们果是一伙的,想要诳我,我须不傻!”就把凌冲遮挡在自己面前,一步步向院外退去。
才出院门,突然一道掌风,凌厉无比地打向木子李面门。木子李看来招迅疾,来不及把凌冲揪过来,只好松开他的脉门,挥左掌去挡。双掌相交,对方一声闷哼,木子李却倒退一步,撞在了院门上。他右手刀原本还搁在凌冲肩头,这样一退,刀随身走,饶是凌冲躲避得快,颈侧兀自被划开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凌冲疾步跳开,伸手摸摸脖子,手中都是鲜血,还好伤口不深。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看偷袭木子李的人,只见那是个紫红脸膛的秃头老者,穿一件圆领袍服,正是扩廓帖木儿麾下有名的高手程肃亭。木子李在对掌上输了一招,心中不忿,反手将钢刀插在腰带上,双掌用足力气,直向程肃亭胸口劈去。程肃亭却不愿再与这个疯子硬拼,后退一步,笑道:“木兄,你我又相见了也。”
这边庞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就要走过来帮凌冲包扎脖子上的伤口。凌冲却不领情,“当”的一声,从腰间鞘里拔出刀来:“庞兄,说不得,今日再要领教你的高招!”
庞明摇摇头:“此人定刺不得大王的,你欲助他,反自受损,真是何苦来哉。”揣好手帕,依旧挺剑:“好,三十招取不下你的兵刃,便是我输了,拼得受大王责罚,也定放你离去!”一招“丹凤朝阳”,刺向凌冲面门。
凌冲使招“关平献印”,反手撩开来剑。庞明手腕一抖,“跌坐金莲”,刺向凌冲下三路。凌冲扭腰屈膝,钢刀使招“金锁坠地”,化解了来势。眨眼间,两人来来往往走了七八个回合,刀剑相交,“当当”连响,兀自不分胜负。
斗到分际,庞明突然大喝一声:“且住!”虚晃一招,跳出圈子。凌冲一招“进步撩刺”使了一半,硬生生凝定,望着庞明。只见庞明跳后两步,伸手在额头上一抹,看了一眼,原来凌冲脖子上的鲜血,随着进退步伐飞溅,沾上了庞明的额头。庞明苦笑一声:“凌兄,且先包扎好伤口者,休说庞某占你便宜。你伤虽不重,这般血流下去啊,休说三十合,恐再走七八合你便要软倒也。”
这话有点夸张,可也并非全无道理。凌冲右手刀依旧指着庞明,左手却从腰间摸出一条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