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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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谁在嚷嚷:“兽医,你有生意!”
老头子便背着他的三个医药箱。沿着刚挖出来的简易壕猫腰过去。
新丁们还像土拔鼠一样,在把壕沟挖得再深更深,炮弹虽然是零星的,却让他们有一种想钻入地底的欲望。我们老家伙则一定躲懒,我们窝作一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儿郁闷。迷龙不知从哪弄到的烟丝,包了枝喇叭筒,我们轮换着抽。
我们有了伤亡,因为我们有几百个你不喊趴下就不会趴下的笨蛋。并且总觉得再跑多两步就能跑赢炮弹。
我们脚下的日军仍然活着。我们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连成了简易战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长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说:“老子拿绳子吊一箱炸药下去怎样?”
我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炸得着,他也一早给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议饿死他们。
迷龙说:“如果老子的机枪现在在江滩上,堵着不让他们进林子,那是饿得死他们。可是老子在这儿。”
丧门星问:“团长他想啥呢?”
克虏伯说完“不知道”继续睡觉。
烟递到我的手上,我拿着犹豫了一会儿,想是否要由一个不吸烟的瘸子变作吸烟的瘸子,我被人猛踢了一脚,烟掉在地上,我恼火地转身骂道:“你脸上生的是鸡眼吗?”
那边比我更火爆,猛推了一把,让我还没站稳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家伙是谁也就明白了他这样粗暴的理由——他是对我们从没好气的何书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会拿鞭子抽你。你们团长呢?”
我看清他身后是谁也就彻底放弃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啸卿、唐基和他的亲卫。
“在检查交通壕。”
何书光简短地说:“带路。”
我的狗友们闪在一边,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贴成画儿,好让那几个一脸乌云的家伙通过。
唐基招呼阿译,“林督导,一起过来。”
于是阿译也只好跟着。我老实地带路,听着何书光在身后轻声咒骂:“这打的是什么鬼仗?”
虞啸卿和天老爷合作,粉碎了日军攻势后便来视察我们。原来答应我们的补给有点儿缩水,几个掷弹筒,几挺轻机枪,又一个半死不活的壮丁连,对一个整天没派上任何用场的炮灰团来说,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了诺言,可虞啸卿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表现他的信诺,瞎子都看得出,他来找麻烦。
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我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
他看见我们时的表情,并不比我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了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一个师团?”
“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吃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这会儿宁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家伙很滑头,可那一脸那怕是做出来的和蔼可亲也比虞啸卿那张铁面皮好看。
唐基试图缓解气氛,“师座告诉我龙团长是主动出击的。”
虞啸卿毫不领请,“有个屁用!没头苍蝇也会主动出击!”
“我这一团兵,就这几百人,真打过仗的怕还不到一个连。说句得罪的话,如果现在叫个兵,让他对师座开一枪,可保那兵没开枪会先尿了裤子。”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板着脸,“太高看你的兵了。我可保你下这命令的时候那家伙就能尿了裤子——你是说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残兵?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过仗的这点人也够吃掉他们了。我是说,等江那边的鬼子再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让全团轮番上,估计的损失不到一个连,可新兵就学会了打仗。”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慢慢来。”
那绝不是商议,因为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而唐基的笑脸也越来越和蔼了,我不知道哪个威胁更大,而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执拗,他根本不想。
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
我在眼角里扫着,唐基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言之有理连说两遍,便是言之无理,加上虞师座的脸色和唐副师座的笑容,便成了言之有理,我整死你。拿耳朵眼都想得出来,唐基叫了阿译去是为了知己知彼,我们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译一直在一丝不芶地向汇报着死啦死啦的业绩或者劣迹。
当唐基走开后,虞啸卿的脸色反倒生动些了,他终于用一种看人的眼色看了会儿死啦死啦,那种绷紧的愤怒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了。
他问道:“你觉得我欠着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什么欠着?”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我也从没想居你的功劳。但上边要想捧王麻子,就是会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把张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压王麻子头上……你不要因此就心怀不满屡生事端,那我对你的最后一分敬意也就没了。”
死啦死啦坚决否认有不满之心。
虞啸卿:“那你这么做死一样的搅些什么?!”
死啦死啦:“这是为了我们。”
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而虞啸卿的眼瞪得比他还大,那是惊加了怒。
虞啸卿:“谁们?——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滚下祭旗坡,我让特务营来了这残局。你可以混吃混喝,一边求老天爷让我军务繁忙没空想起你来。”
死啦死啦:“江这边的都叫我们。”
虞啸卿:“我羞于与你称们。”
死啦死啦:“我今天说连师座都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师座不还说谢你苦药吗?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远的不说,说卢沟桥吧,日本人打不动了就和谈,和谈三次就打三次,我们不信都骗着自己信,日本人和谈时公然拿着地图在宛平标好炮兵目标的,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攻下又说撤兵,喘了气再攻,我们也就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啸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终于开始咆哮:“卢沟桥算近的吗?那你说远的是不是要远到宋朝去啦?!”
“那我们近点。”死啦死啦很诚恳,尽管他的诚恳都让我觉得怪兮兮的,“就这,此时此地。我在对面被打得全军尽墨,尸骨无还,这么个惨法,可一瞧日军开始修防线就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师座这样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样。禅达,日军扑过来时都要烧城了,一看,没过江,又过上日子了。今天为什么不战自溃?要不是赶上怒江发威,咱们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我听见响亮的一声,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寻思丧门星多半打不过我们这位师座,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啸卿向他招着手。
虞啸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因为你这样太有想法的家伙正在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叫人一道道摆掉——哪怕在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也许能做点儿实事。”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可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会再睡着。”
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里通外国。”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我,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我。
我:“在。”
虞啸卿:“拿起枪。”
我端起我的步枪。
虞啸卿:“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我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我很庆幸他没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我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弯过来了,我拉了枪栓。
——我躺在全军覆没的燃烧的阵地上,看着在火海中依次燃点的火柴头的小小火光;
——被我们打了的李乌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对我们升出他的碗;
——没魂的迷龙狂暴地在收容站里和我们每一个人厮打;
——没魂的阿译对我开了黑枪;
——郝兽医在坟山上对着我叹息:“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
——我在坟山上对着郝兽医叫嚣:“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门上招呼着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着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
我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我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
我:“……永世不得安宁。”
虞啸卿因我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我开枪,但我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枪口已经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我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从枪口边拉开。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我们——一声不吭是我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我们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我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我:“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