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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我的团长我的团-第3部分

小说: 我的团长我的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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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子!”

阿译很失败,脸憋得通红,现实上损失,大义上找回,是他的人生习惯。“我再说一次,我们得吃白菜猪肉炖粉条,我肯定地说,是因为打了大胜仗,是因为曙光在望,是我们所有袍泽弟兄的光,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是因为……”

要麻深谙让生米煮成熟饭的真理,招呼着:“走啦!我大料啊!”他跳起来,并顺便推擞着又在欺负又在照料的豆饼,“抓紧了,劈柴啊!”

每个人嘀咕或者不嘀咕着所包下来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份额,顿做鸟兽散。郝兽医看见我颇为费劲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儿,看看你那腿。”

我严重怀疑他只是给自己找个老腿迈得下的台阶,老头子都没脸去看阿译,忙掉身走开。我跟着,眼角的侧光里扫见阿译守着他的木牌,守着一个在瞬间便变了质的梦幻。

小上海佬儿还在那念叨:“……因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没人听,那嘀咕就我听见了。我从他身边拖过时拍了拍他,拍出他满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他悲苦甚至悲愤地抱怨:“猪肉,真的不好弄啊。”

关我什么事呢?我拖着腿跟上郝兽医。别竖太高的理想,那叫给自己挖坑。今天阿译提出了不切实际的白菜猪肉炖粉条,立刻摔进坑里,还大头朝下——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阿译只好守着他的木牌发呆——那是命中注定。

郝兽医的医院很破,是连在破屋子外的一个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简陋医疗工具,有张架在两条长凳上的竹床,算是手术台,这是此地作为医院的仅有的特质。破屋没有门,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铺的稻草之外空无一物,但是躺着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脱了。”地方很破烂,可声音很权威,也是,总得维护。

我脱了,让裤子掉到脚踝上,露着我一直拖着腿走的原因——装死时被日军捅过的大腿早已溃烂,草草纠缠的绷带上不再有血,是脓黄和透明的体液。

郝兽医并未急于检查,而是找了根笤帚进他的住院部。里边很快传来抽人声和郝兽医喝畜牲一样的喝叱,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兽医”这类有气无力的骂声。

一会儿郝兽医疲倦地出来,放下他的笤帚开始洗手——他倒是尽量注意一个医生应有的细节,哪怕那仅仅能保持一种尊重。

我和我搭在脚踝上的裤子等待着,“你就让他们睡不好吗?”

郝兽医开始忙活我的药,“有几个。睡着啦也就翘辫子啦。”

“老爷爷您别烦啦。人家想翘。”

“人家犯糊涂。清醒的谁想死?烦啦你想死?拉张半死不活的脸,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着我这条腿能撑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兽医不爱斗嘴,他开始检查我的伤势。他脸上有种医生独有的司空见惯的木然,我脸上有种绝症患者独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了审判,“都烂完了。再不手术就要高位截肢了。”

我在一瞬间打量了那张竹床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床边有个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过什么,郝兽医的工具中有锯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来做过什么。所有的血迹斑斑都褪了色,它们不像人身上流出来的。

“手术是什么?”

“手术就是高位截肢。”

我们平静地聊这条腿,像在聊做白菜猪肉炖粉条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这么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爷。”

他一边尽可能地给我换了绷带,裹的是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糊糊,旧绷带扔到了一个水桶里,洗干净了还得用。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裤子,系着裤子往外走,我不喜欢这儿。

郝兽医把我叫住,“烦啦,你有钱吗?没钱,有能换东西的东西吗?”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条腿由你造,还敢要钱”的表情。

“你要钱?”

郝兽医摇头,“东城市场的祁麻子有黑市药,你跟他换点儿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东西早就跟他换了,我这里好几个伤员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转开头,说:“我什么也没有。”

郝兽医“嗯哪”了声,只管继续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却冷不丁来了一句:“阿译还有只表。”

我就乐了,“他爹留给他的。他爹在日占区做顺民,去上班,被日本人当靶子来着。卡——踏——啪——勾。”

我弹了下自己的额头,那表示日制六点五毫米子弹在人头上找到的进口。阿译他爹从脚踏车上飞跌而下,那发日本子弹在他后脑上找到了出口。

我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嘲笑着,“没招谁,没惹谁,就是有个日本兵想试试刚擦完的枪。”

郝兽医蹲在那洗绷带,闷闷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着。你能怎么回应呢?

我离开时与一个年青的少校错肩而过,他的精气神和那满身征尘一看就不属于这里的,他走向郝兽医,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由天井深处出来,天井现在很空,所以我立马就瞧见了阿译和迷龙。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干啥去了,迷龙现在独个儿摊在那儿,他无疑注意到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译,只是他装没看见以便扩大后者的难堪。

阿译以迷龙为圆心在晃荡,“白菜猪肉炖粉条”的牌子仍在那儿架着,把它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距离,而阿译手上拿着郝兽医刚提到过的那块表。他像试图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过去时把阿译的圆轴运动打乱了,他立刻友好地看着我,这种友好是为了表示他与我有关联而与迷龙这种人渣绝无关联,因此他显然有点儿做作。我并不是太介意,因为我无法不看着他手上的那块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们都需要被人关注,而阿译抢先向我表示了并不关心的关注,“腿没事吧,烦啦?”

我体味着那种并不关心的关注,回报并不关心的关注,“没事。猪肉好弄吧,阿译?”

阿译立刻被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打击给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办法?”

我反应迅猛的顶回去,“没办法!——那帮人渣欺负你的!你就说弄不到!他们太不厚道!”

阿译轻轻叹了口气,注意到我的目光从未稍离过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缩回了袖子里。我将目光岔开了那里,但我仍想着那里。

“郝兽医让我去换点儿磺胺,我不知道拿什么去换。”

“喔。真不好办。”

因为我俩都罔视对方的痛苦,所以我俩都选择难堪的沉默。我想打晕他把表抢过来,可我们都是军官,是有为青年,还算是朋友,似乎昨天还很有着知识和抱负。可我只想着我的腿,而阿译只想证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经成为愚蠢。

我立于禅达的西门市集,拿火柴划着脏污的军装,火柴梗和着硫黄磷硝从我身上纷落于地上。我看着对街那个卖红苕粉条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来往的人也很少。市场很萧条。禅达并不大,其实第一批溃兵拥入才半个月,禅达就被我们吃空了,吃空了存粮也吃空了热情,禅达只好置之不理,而我们成为禅达的恶痈。

我看着案台,那上边萧瑟到仅有一捆粉条,我就看着那捆粉条。从全连阵亡唯我独存,我就不断告诉自己,孟烦了,你是聪明人,你能活下来,多用脑子总能活下来。你要现实,现实即不再妄想。

我是能活下来的。我拖过去,实施我蓄谋已久的行动,我理直气壮到人们以为我是收地皮税的,但实际上我做的是挟起那捆粉条掉头就走,理直气壮到似乎我刚在案板上摔了几个本地的硬通货半开。

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让摊主过几秒钟后才猛省地大喊出来:“抢东西啦!”

我管他?我甚至没有加快步子,在禅达的青石路面上拖着走,要加快我也快不来。

“当兵的又抢东西啦!”他们在我身后吵吵着,很快这个吵吵声就到了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墙上。

“光天化日啊!”“揍他妈的!”,吵吵声在我身前喧嚣。“你这兵当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责伴着拳头挥起。

我稳住身子,对着拳头昂起头。我的裤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脚踝,伴随几个看热闹女眷的惊叫。

“我是一个军官!一个中尉副连长!一个全连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连长!”

这是有效的,挥起的拳头放下了,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时间被我喝得犯了愣登。

我开始口若悬河慷慨激昂地实行我的计划,“你们在围攻一个军人!不光是军人!还是一个爱国军人!不光是爱国军人,还是打仗的爱国军人!不光是打仗的爱国军人,还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爱国军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爱国军人,还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伤的爱国军人!”

他们呆呆地傻傻地看着我,他们很好哄,比豆饼还好哄。我注意到其中有个无疑还是女孩儿的女人很漂亮,很洁净的一种漂亮,我把目光绕开了她——那关我什么事呢?

……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嚣的时候不能沉默。孟烦了你得活。

“我的连队!身先士卒!前仆后继!拼光了日本鬼子的整个小队!我亲手——亲手把燃烧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着它爆炸!”

尽管现实是我天衣无缝地扔掉了燃烧瓶,趴在坦克下装死。但是我的听众很慑服。我对着一群单纯而敬佩的眼睛。

“你们知道什么是坦克吗?钢铁的!刀砍上去就断了,子弹打上去弹回来!跟这房子一样高!我掐着鬼子小队长的脖子,拿手榴弹给他脑袋开了瓢!小鬼子拿刺刀从背后捅了我!看这伤!——我不行了!只是想死前吃口饱饭!”

我肘弯里夹着日军小队长的脖子,拿德国长柄手榴弹敲他的脑袋。一个胆怯的日本兵从后边拿刀捅我——这当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但是我的听众已经不仅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他们发出一种哄哄的和嗡嗡的声音。

我非常清楚此战宜乎速,不能给人反应时间。我迅速拉上了我的裤子,在一干人等哑口无言时,我沿着青石路面迅速走开——当然,我挟着那捆粉条。

粉条被摊主温和而坚决地摊主从我腋窝里夺走了,我脸上泛现受惊而失望的古怪表情。摊主也是一个同样的古怪表情,“对不住老弟。我一家等吃饭。”

我没回头,腋下空空地离开,带着受惊和失望的表情,后来慢慢变成苦笑。禅达也在闹饥荒,日子越来越难,感动人容易,找食很难。

围观者默默无闻地带着羞愧散去。那关我什么事呢?我不可能吃他们的羞愧,拿他们的内疚当药抹在腿上。

我沿着禅达的巷子走,我走这里是因为这里路窄,我可以扶着墙。同一伎俩不能在一地耍两次。我得从西城市场转战东城市场。我拖着我的腿,腿越来越重了,以前出于自尊我还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瘸,但现在已经瘸得不像话了——我支撑不住了。

禅达人从我身前跑来,向我身后的禅达人报讯:“当兵的把县衙门给抢啦!”嘴快的家伙尽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们干的,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喘气,眼前发黑,地面离我越来越近——这个叫摔倒。

我晕厥了。

我睁开眼,这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房间,不管日子过得怎样,女人总喜欢在屋里弄些小零碎的,这也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儿的房间,因为它尽管贫穷,却有种清幽寂寞的味道。屋里最精致的东西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穿着中尉服装的年青军官,你不好说他有什么特点,因为我们照相时都恪守着那种刻板而炫耀的姿势,他甚至有点儿像我的过去,除了风华正茂你在这种相片上几乎找不到更多内容。

我开始观察在我大腿边忙碌的那个女孩儿,她是我在脱了裤子慷慨激昂时有意将目光错过的那位女孩儿,她年青到了“小”的程度,你甚至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儿是不会长大和变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伤口周围,她根本没勇气让酒精触及我的伤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裤子又被脱掉了。

我终于没耐心忍受那种小心时便发声提示:“省点儿心思吧。碰到伤口也不会痛。”

她“啊”了一声,受惊到把瓶里的酒精一点儿没浪费地倒在我伤口上了,这让她慌了神,然后开始很狼狈,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凉快。”我说。

她惊咋——她像小动物一样好惊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于炫耀,“伤口没知觉了。要痛就是从里边炸,像爆炸。”

她手忙脚乱时大概是不怎么听人说话的,“我是笨蛋螃蟹八只脚,没一只长对地方的。我哥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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