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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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
不辣:“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我:“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个躬。
我:“对不起,迷龙。”
迷龙:“干啥玩意?”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我:“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穴,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说过啦。”
我:“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我:“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终归虚妄。”
我:“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也许不回来。”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郝兽医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而一幅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所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的葬礼,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我们看着那个白色的人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我们对着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洒,他不洒还好,他一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
我们就站在那里空空落落。
丧门星:“……可不要下雨,一浇全透啦。”
迷龙:“谁挖的坑?坑太浅啦!埋你老爹也挖这么浅?”
蛇屁股:“不辣。”
不辣:“迷龙,你给你老丈人做的棺材有八寸厚!这个够几分?”
迷龙:“那不是我老丈人!是我老婆的公公!”
我:“蛇屁股,你那个牌子怎么用墨写的?风吹雨淋的呀,两天就全没啦!你要用刻的!”
蛇屁股:“你最好就什么都不要说!你就站在那里卖呆,什么都没有做!”
我:“……没一个做像样的!”
不辣:“那你来罗!”
迷龙:“你们都一帮欠埋的!”
豆饼:“嗯!”
蛇屁股:“你是迷龙的死屁精,乡巴佬势利眼!”
迷龙:“动他一下我整死你。”
克虏伯:“别吵啦,别吵啦。”
不辣:“死猪脑壳!”
克虏伯:“嗳嗳?”
蛇屁股:“嗳嗳也是死猪脑壳。”
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我们在郝兽医墓前争吵。已经有点推掇动手地意思。
郝老头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葬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那份做好,可最后就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人来了。”
言简意赅,他说的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我们立刻安静了,没人想也没人敢在那帮冷面煞面前吵闹,何况虞啸卿那一行心情明显糟透了。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倒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倒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也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三个多钟嗳。乖乖弄里个冬。”
但我注意到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越挠越挠。我觉得他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地副驾座上,然后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就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什么,挥了一下,手上的那玩意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型破片杀伤型的手榴弹,而且我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上下的。
准得要命,“当”地一声,那玩意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从椅背土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然后在虞啸卿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们哄的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进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然后随手把张立宪摔开。
虞啸卿:“别出洋相。”
他弯下腰,拣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摔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个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死啦死啦:“不敢。”——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
虞啸卿:“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一一那玩意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身。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然后他消失了,我并没有立刻进去,我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
这玩意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命运的回声。
然后我进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地分部。那两个好斗家伙正撩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而我只能在旁边呆看。
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
死啦死啦:“来点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