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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部分

经历我的1957年-第68部分

小说: 经历我的1957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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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唯独得不到亲人的关怀和照拂,他们的亲人一个个远去了,远 去了……不是他们的亲人无情又无义,历史在诉说,人民在诉说。逝去的岁月是几经劫难的 岁月,浸透了血和泪,愁与苦,无奈又痛楚。他们的亲人又有哪个不是在大灾大难中挣扎 浮沉,又有哪个活得像个人模人样,谁叫他们是你们的亲人呢?他们只能远远地去了,去了 ,远远地离开了数十年来魂牵梦绕,萦系心怀的你们,一个个又挣扎于各自的生存,奔忙于 各自的寻觅、求索与选择。生活如此严酷,生存如此艰难,人生的寻觅、求索与选择,又岂 能停顿?从这里走出去的求索者们包括九死一生的受难者们,向历史发出种种诘问。当 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制定之后,你们在这里经受了惨烈的饥饿和种种非人的磨难,直至死亡 。宪法要保障的公民权,作为一个人应享有的一切权利,正是在这执法的所在受到了无情的 践踏与嘲弄,被剥夺得一干二净。有多少人被无情地夺走了宝贵的生命,他们一腔悲愤,满 怀冤屈,把遗恨留在人间,一无所有地走了,走了。 
我在队上吃的午饭。用洋芋、胡萝卜之类和大米熬就的稠粥,由一个干部用饭勺舀起平均 分给每个人吃,每人只分到三碗。大米显然是供应物资,饿久了的我吃这样的饭自然吃不饱 。 
饭后,我被领到分队,分队长拿出景超的手表和没用完的1元多钱,作为遗物交给了我。睹物思人,‘物是人亡事事休‘,思悠悠,恨悠悠。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留下手表,你原该 拿它换吃的,兴许它会留住你微弱的一息!对了,你连这样做的自由也是没有的啊!你宁死不屈,他们‘改造‘你,要你遵守的纪律,听从的训话,是置你于死命的屠刀啊! 
你13岁时在伤兵医院的饭篓子旁为抢口饭吃和小伙伴们打架的事,我记忆犹新;你上国立六 中因饥饿难耐在学校附近的农田里偷挖地瓜吃的顽皮模样,历历如在我眼前。你从伤兵医院 几次外逃,终于过上了‘快乐的学生生活‘;你上了中学以后不断跳级,经过3年多的艰苦 学习,终于又迈进了西北大学的大门,成了全家唯一的大学生。为什么,为什么‘改造‘你 却要终止你的人生旅程?你原该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你为之奋力工作积极创造的前程。 你已有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为别人所艳羡所企盼的家。如今,你的逝去,粉碎了这一切, 连遭难后我们相互间仅存的心灵上有限的交流和抚慰,从今往后都变成了空白。没有谁会再 来抚慰我破碎了的心,没有谁能够缝合我血泪交织的心头巨创。风华正茂的你选择了去夹边 沟改造,却被改造活活虐杀;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你,又被更大的苦难所埋葬。孤 独寂寞的你默默地走在黄泉路上,你未能带走你生命历程中的全部痛楚、全部磨难,而将一 切一切的苦难又加倍地留给了我留给了你可怜的妻子,命苦的‘小娇娇‘。 
我决定回兰州去。我要求队上派人送我到车站,帮我买张火车票。当时听说火车票很紧张, 已难以买到。他们答应了。几小时后,又通知,接到省上的指示,农场的劳教人员全部回原单位,各农场的下放人员不论情况如何全部回原单位,他们正在联系火车送他们农场的人回原单位,我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乘火车回兰州,不必再买火车票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 
3年来,我们每个人不都在盼着这一天吗?如今,这一天于不意间突然来临,却又是在如此凄 苦,如此悲惨的时刻来临,是在付出了许多生命的巨大代价以后才来临。如果景超还在人世 ,这个消息会使我们欣喜若狂,感谢上苍。3年的劳苦,3年的精神重负,3年积累的苦苦思 念,还有饥饿的磨难……这一切的一切,只要他人还在,都会变作相见时的欢情,倾诉不已 的绵绵话语,在我们之间絮絮而出,滔滔不绝……可如今,我在悲愤中只有深深的怨恨! 
昨晚地窝子土台上堆积的死难者的被窝,说明这个地窝子里的人已死光,两个小右派只不过是临时结伴在这儿住住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儿的难友差不多快要死完的时候,省上才作 出决定,让幸存者全部回原单位,这到底是为什么?那些因饥饿而被逼进另一个世界的 人,他们正当盛年,学有专长,是国家的有用之才,正如周总理所说:‘你们不要以为这些 同志五七年出了点事,是所谓‘右派‘,就可以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 人都是国家的有用之才,国家将来还是要用他们的‘。(引自《九死一生 我的右派经历》第267页。)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正需要他们作出贡献,献出他们的光和 热。再说,他们谁无妻子儿女,谁无高堂老母。他们一个个被活活饿死,造成多少个家庭残 破不全,哭声连天。这究竟是谁之罪,谁之罪?在和平年代,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大悲剧?我 作为死难者的妻子、年轻的母亲,又怎样向俩孩子说明我们的亲人的离去?右派分子的我, 还怎样活人?亲人饿死的事实,无疑又在全家人的头上投下了浓重的政治阴影。 
下午,在队上吃过饭出来,有两三个年轻人拿着粮票要我替他们到伙房代买馍,显然他们都是劳教人员,在四工农场我们有了粮票也不能从食堂买吃的,他们受到的一定也是这种对待 。然而,此刻的我,竟冷酷地对他们不理不睬,竟扬长而去,对他们的苦苦要求不管不顾。 后来回到兰州后,我还见到其中的一人,他是部队文工团的,在向我作自我介绍时,尖刻地说:‘我就是在高台明水要你代买馍,你没给买的那个人。‘我无言回答。但这件事深深地 印在我的记忆里,我吃惊当时的我竟会那样对待饥饿的难友,我一贯的为人行事也不是这样 。它虽是小事一件,我的自私与冷酷确也达到了一生里的极点。在那个瞬间,旧日里的我又 在进一步地失落,地狱里出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无情,对自己同类大批死亡的无动于衷,竟于不知不觉间也影响了我,改变了我。其实,这种改变在四工农场时就已出现,四工农场 对我们的‘管教‘农场设有教育科,要求被改造的人只要管住自己就行,其他与‘我‘ 无关的事,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才是我们的行为准则。我在‘医院‘为那些奄奄一息的病号 们烧炕时,油光满面的‘职工‘炊事员阻拦我为病号们代发信件,我不是就顺从地拒绝了为 他们发信吗,现在让我感到羞愧万分内疚不已的事,在当时竟认为理所当然。当时称之为‘ 改造‘的东西,其造成的直接结果是人性的异化,人的精神的可耻堕落。改造愈甚,要求愈 严如四工、夹边沟农场所做的那样,异化愈甚,堕落愈甚。旧日的我的失落,对于我是 另一种更为深沉的悲哀。 
这天晚上,我住宿在另一处地窝子里。同住的有从天水远途来看望父亲的姐弟俩,姐姐大约 十五六岁,弟弟十三四岁。他们的父亲是个教员,已悲惨地死去。还有一位省邮电局的年轻 女职工,她是来看望丈夫的,丈夫也已死去。我们这些孤儿寡妇们相互简单地询问了各自的 情况,都悲哭不已,谁也不劝谁。各自的悲苦都倾泻不尽,谁又能劝得了谁呢?地窝子里一 片哭声。 
姐弟俩抱头痛哭,更撕扯着我的心。我们的俩孩子如今也成了孤儿,失去了爸爸,他们年龄 尚小,不懂得未来将会有着怎样巨大的不幸,更不懂得来安慰做妈妈的我。人生如此充满了难以尽述的悲苦与辛酸,身单影只,右派 分子的我,在重重的政治压力下,今后又如何艰难地跋涉,把俩孩子抚养大? 
那位省邮电局的年轻女职工,似仍被1957年的政治大风暴所威慑。她不多话,不说抱怨不满 的话,只是低声饮泣,时不时地发出低低的长嚎,像是闭住了气挣扎不已…… 
我无法说出自己悲哭的情状。一个多月前,四工农场因饥饿开始死人的时候,我已恐惧地想 到了会出现如今的结局,在内心深处,我已多次痛悼了我的亲人,悲哭了多次。知道自己的 亲人面临死亡而无能为力,眼睁睁地望着远方的他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营救无方,这种从感情 到心灵深处的巨大磨难,使我六神无主,痴痴呆呆,呆钝得像个小老太婆。我的心灵多日来 被碾压、被挤碎所经历了的痛苦,他们3人都未尝经验过。当我获准来探望营救我的亲人时 ,新的希望又从心头升起。我总觉得亲人在等待着我,我们都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 临。而当一切的梦幻又全都迅即破灭了时,我仍无法承受我早已悲哭过的现实,我颤栗悲伤 的心经历着巨大的震荡,使我痛不欲生……‘我将怎样活下去?我怎么能孤单单地活下去?我 没法活下去啊!‘这个固定不变的思维在痛哭声中反复从心头出现。然而,迎面扑来,经过 反复咀嚼,反复思索的痛苦,严酷又冷峻,我得默默地全部吞下。为了孩子,我还得活着, 活着去迎接新的苦难,去迎接无法逆料的明天的各种风暴。我不仅是新寡的年轻母亲,失去 亲人的不幸,并未改变我的右派身份。含冤受屈受苦受难的苦日子将怎样继续下去?在反右 斗争期间,我曾自私软弱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把一切的苦难留给他一人承受。而今,我只能 勇敢地肩起所有的苦难。我知道,在他身后留给我的无涯际的苦难,就是泪水流成河也冲刷 不掉一丝一毫!但,泪水在尽情地流,长哭当歌,在倾泻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苦愤恨。这一 切都是谁造成的啊!为什么把一个个受难者都逼到了阴曹地府才算罢休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地窝子里的哭声一定传得很远,附近地窝子里的幸存者们无疑都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进来 问一声,他们都只关注着自己的生存。孤儿寡妇们的哭声,向来都不许他们过问,他们不必 关心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此等情事。干部们当然更无一人进来,他们只办例行公事,习惯地办 完了例行公事,已经心安理得地休息去了。此时此刻,从地窝子里传出的哭声,又何止我们 这一处!啊,无人理睬的孤儿寡妇们的哭声,地狱里的哭声! 
这个地窝子里睡觉的长土台上,依然堆放着不少死难者的被窝,依然没有一根麦草。我们都 哭得乏力了时,便胡乱地拉开那些被窝,胡乱地又铺又盖,在梦中去寻觅自己的亲人,继续 那没完没了的痛苦与悲伤去了…… 
大约在第三天早上,就得到通知,吃过上午饭后去火车站搭车回兰州,那姐弟俩是途经兰州 后回天水。那男孩子愤愤地说:‘多少人的牺牲,才换来了少数活着的人回去;人不死这么 多,农场里别的人还不能回去,这也太惨了!‘我只觉悲戚不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已在这里吃了四五顿饭,今天吃最后一顿饭,要结算粮票饭钱了,姐弟俩不知从哪里听 说,来这里探望亲人的家属凡是没见上亲人面的都不付饭钱和粮票,并表示:‘我们也绝不付粮票饭钱,我们哪有粮票饭钱给他们!‘当时粮票极为珍贵,每个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 谁也愿意省下自己的粮票。何况在这夺去了自己亲人宝贵生命的所在,尽管大家不怎么敢发 泄自己的愤怒和怨恨,对于管教过自己的亲人,又眼睁睁地把自己的亲人送往死亡的那些干 部,谁心里都愤恨万分,不交粮票饭钱又算什么!我们忍气吞声负垢受辱,在临离开这个害人性命的地狱之前,也得有所表示。所以,4人一致决定,拒付粮票饭钱。 
这天上午的饭依然是胡萝卜、洋芋丁熬稠粥,几天来的饭顿顿如此,毫无变化。我们按掌勺人分配的数量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有个干部果然结算这几日的粮票、饭钱,依次向每个人收要。姐弟俩先表示粮票钱都丢了,交不出来;那位年轻的女职工也说丢了;最后问到我, 我也说:‘丢了!‘那干部说:‘你们怎么都丢了?‘我说:‘人的命都能随随便便地丢了,丢了粮票饭钱算什么?‘那个干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你和他 们还不一样,你怎么,怎么敢这样说话!‘我冷笑一声,并不理他。他想了想,好像也没了词。他当然清楚我的右派身份,在以往,依仗管教干部手中的权力,对付我这样一个女右派 ,他有的是招数。而现在,他知道不能把我怎样,所以便也不再说什么,闭住了他那惯于骂 人的嘴。我们几人一起回到地窝子里,准备行装。 
我离开四工农场时带的小行李卷,里面包裹着五六斤饼子,来到这里的当夜便放在了队上。 第二天我转到现在的这个地窝子时,由队上派人送了过来,送来的人当然是劳教人员。我打 开行李卷取饼子吃时,发现一半已不翼而飞。丢了的饼子无法再要回来,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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