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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经历我的1957年-第28部分

小说: 经历我的1957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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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天爱一向不上舞场,但她从小受过正规的训练,舞技十分娴熟,年前天热时,她常在我们 宿舍门前的平地上,带我和小徐跳,什么“伦巴”、“探戈”,她跳得都很有味道,很有特 色。此时的石天爱,从外观上看,就更不雅了,因为她那最新潮的琅架近视眼镜劳动时摔 了一次,一只眼镜腿用白胶布裹了裹还勉强可用,另一只眼镜腿断成了几截,只好扔掉,用 一根粗白线绑住眼镜框挂在耳朵上。说相声的赵芝贵和她都是天津人,认老乡,开玩笑说她 这是:“一线希望。”谁听了都笑得不得了。因为无论谁听了,都会和石天爱作为老姑娘没 找上对象,要联系在一起来想。石天爱心中无奈,嘴里不好说什么,也只能笑笑算完事。再 说,入冬以来,石天爱一直身穿一黑棉袄,上面还套一类似棉猴的灰中透绿的大衣,大衣的 式样颜色仍属新潮。但是,她的黑棉袄是对襟的,有两三个纽袢先后都断了,也许,她根本 就不懂断了的纽袢可以缝一下再连接起来,为了把棉袄裹紧暖和一点,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 半截麻绳,干脆在腰里一系。请设想一下吧,如此仪表的石天爱,还能够莅临农场里可谓大 雅之堂的舞场去跳舞么?出现在舞会上的男士们不仅彬彬有礼,很多人还着装整洁漂亮,他 们很愿意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显示一下自己昔日的风采。
春节期间,我们的歌唱家冯士伟还请了一次客,客人都是我们这些演出伙伴。他买了几斤糕 点糖果,让大家分享。他原来也是行政十八级,当右派后降了五级,前后的级别都跟我一样 ,还能拿到58。24元。他宣布请客的原因是,他妻子死后,他已还清了债务,所以跟大伙一 起稍稍庆贺一下。我为他在当右派之时又失去爱妻叹息不已,很难理解他怎么能承受那样巨 大的不幸,所以曾几次对着他叹气:“真是太不幸了,太不幸了!”然而,他一般尚能自持 。现在他在还清了丧妻后的债务以后,还请大家吃一顿,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大家在 经济拮据的状况下能够享受一顿糕点糖果,心中自然十分高兴,也无人提起令人不愉快的话 头。
在到县上举行会演前夕,风云骤变。
陈德位队长突然宣布:他本人工作忙,必须立即回四大队去,无法参加演出,《雌雄花》就 不演了。我一听就知道,这是陈德位为了顾全我们这些右派们的面子,考虑出的一种婉转的 说法。《雌雄花》的停演,一定是政治上的原因。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以我们这些人的政治 身份,又如何能参加县上或地区的文艺会演呢,这次县上肯定明确了一下,我们这些人没资 格参加会演。果然,不仅《雌雄花》不能演出,小徐和钟贵祥的黄梅戏也不能演出,《两老 伴进天堂》里的我和侍峒山都被换了下来,因为我们俩都是右派分子。接我的角色的是个 男性上海移民,他个头小,可以冒充老太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个右派。此人多才 多艺,小徐他们演出的黄梅戏就是由他创意编导的,由于他的右派身份县上不知道,就以上 海移民的头衔参加会演了。
红红火火的演出,由于我们是右派分子而被取消停演,我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因为当时 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之后,阶级斗争的弦,未曾有丝毫的放松 ,以如此的政治形势,我们作为阶级敌人哪还能上台参加会演。所以,我主动给那位上海移 民说戏,耐心地帮助他熟悉角色,希望他把小演唱演好。侍峒山火冒三丈,说不让演,立即 就转身走了,他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他的角色后来由谁接替的,已记不清了。
后来,农场只能以小演唱《两老伴进天堂》,先参加县上的会演,也只有这样一个节目在换 了主角后可以参加会演。领导上大概为了照顾,还让我随演出队到县上,帮忙干些如包管服 装之类的杂务,也就得便看了会演的全部节目。当时的四工农场一个由下放干部参加劳 动的农场,也有个自编自演的节目,全部由女演员演出。她们在院子里排练时,我就看到了 。这是一个带有民间舞似的小演唱,六七个女演员各手拿一个活动的竹板,挥动着竹板变换 队形,唱着歌唱大跃进、总路线的歌儿,夹带一些舞蹈动作,唱了几段,便结束了。他们的 乐队也只有简单的几样乐器,跟我们那阵容强大、高手云集的乐队,就没法比。在我看来, 他们的这个节目只能说是很一般,我们原来排练过的无论是哪个节目也比他们的强。然而, 他们是人民,我们是阶级敌人,只能被取消演出资格。
中午,我们到县城的小饭馆吃饭,经济拮据的难友们只能吃上一碗臊子面略作改善。我是唯 一的女性,他们硬是不让我掏钱,我是唯一吃请的人。记得同桌吃饭的有许登浩、王昭等人 ,他们肯定都是自掏腰包,我不知是谁付了我的饭钱。
下午在排练中间,我们乐队中的难友主动为四工农场的节目伴奏,大大加强了他们的乐队阵 容,他们原来的器乐伴奏,变得微不足道。演出前李佐亭又主动为四工农场的女演 员们化装。李佐亭原为铁路文工团的演员,一专多能,化装术特别高明,速度快,他把四工 农场的女演员们一个个化装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漂亮,用黑油彩描唇线,在那个年代尚不多 见,他运用得恰到好处,给每个女演员增添了特殊的美。四工农场的女演员都高兴极了,感 激在心。出现在舞台上的女演员个个光彩照人,平添了许多丽色,每个人心里都惊喜不已, 须知她们此时正青春年少,有些人还是妙龄少女,她们很看重自己在舞台上的形象,甚至想 把自己美丽动人的舞台形象永远留住……
我心中十分感慨。唉,唉,人才济济的阶级敌人,令人刮目相看的阶级敌人,你们为什么是 阶级敌人呢?20年后,我们这些阶级敌人问题全部平反。
小演唱《两老伴进天堂》后来还参加了张掖地区的文艺会演。据说观众认为节目中的群众演 员唱做俱佳,热情奔放,而主角不怎么样,对此表示不解。亲爱的观众,你们怎么会想到其 中 政治风云的变化呢?在那个年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切都是政治标准第一,何况是文艺 会演,阶级敌人如若参与了进去,领导上就会惹祸在身。我们是临时撤下阵来,又换上的新 演员,这种匆忙的变化,主角是无法胜任角色的。
春节期间的种种情况,我都详细地写信告诉了景超。我们的演出活动,吃了些什么,冯士伟 的请客,我的心情如何,等等,我都一一在信中说及,只是未说及会演被换下的情况。景超 的回信照例很短,只记得其中有一句说:“真羡慕你。”当时,我未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凄 楚意味。因为多半年来,我的处境跟他的距离还在继续拉开。他无法在信中向我诉说他痛苦 的境遇,我以自己的境况又无法想象他苦到了何种地步,他的许多艰难困顿,我都无法凭想 象力便能设想得清楚。比如,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生产粮食的农场,我的亲人及难友们会长 期挨饿;我更设想不出过春节他们吃的是什么,过年还能吃不饱饭吗?唉,唉,如果那时我 能把他的境遇想得更接近实际一点,知道了他活下去已很艰难,此时的我也许会千方百计从 吃的方面尽力接济他,尽管办法很少,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这里,我要插入1991年4月9日罗舒群对他们初到夹边沟农场时的情况的介绍。他是幸存者 ,他的介绍正可以补充当年我从景超的来信无法了解到的情况。
罗舒群是我1950年8月在甘肃日报编辑部财贸组工作时的组长,他原也是西北大学经济系的 学生 ,1949年5月西安解放不久,在6月就入了团,同景超一起参加了甘肃工作团,从西安行军到 兰州,属参与了创办《甘肃日报 》的工作骨干。罗舒群性格孤傲,50年代初期在报社得罪了些人,被开除团籍,调出报社。 反右时,他在张掖地委宣传部工作,也被打成了极右分子。罗舒群在鸣放中没发言。他有一 本工作日记就放在办公桌上,其中也夹杂着记了些生活上的事情。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宣传部 副部长是从小学教员岗位上才提上来的,论水平,当然比大学生出身,在省报曾是工作骨干 的他要 差一截子,在共事中常遇到掣肘的事,产生不快。一次,罗舒群随意把《红楼梦》里黛玉《 葬花词》中的两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抄在了工作日记上,无非是发 泄心中的郁闷。哪承想,那位副部长想抓他的右派把柄,私翻他放在办公桌上的工作日记找 出了这两句诗,就给他定了性。在动员大家揭发时,当然又揭出了些“问题”。罗舒群拒不 认错,没有留下任何检查罪行的文字材料,属于态度极其恶劣者。中央对右派分子处理的正 式文件尚未下达,他就被划为极右分子,于1957年12月6日,被武装押解到酒泉夹边沟农场 ,开始了他的劳教生涯。
罗舒群说,初到农场时,伙食虽低劣,吃饭不限量,有白面馍吃,因为大家才刚去身体底子 好,也不觉得饿。但活很重,寒冬腊月,地冻三尺,在农民已是休闲的日子,他们还要翻地 整地,抡起铁锤敲打钢钎使冻土裂开,再用铁锨翻起冻土加以平整,有些人手上的虎口震得 裂开了口子,鲜血淋漓,严寒使大家的手脚都冻破了。就是劳改犯人,也未曾在严冬去干这 么苦这么重的活,因为原来的劳改政策,也只允许犯人去干常人所能承受的劳动。自从劳改 农场改为劳教农场,开始接纳在反右斗争中犯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极右分子以后,农 场的领导重新调整政策,转换做法,迎接劳教分子们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酷无情的日子 。
已往被判了刑的罪犯们,在服完刑后,转过身来就用另一副面孔,向陆续到来的劳教分子们 作威作福。没有触犯刑律,按照毛泽东的说法“可以宽大为怀,不予办罪。一般称呼‘右派 分子’也就可以了,不必称为反动派”(引自毛泽东《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 应当批判》。)的人们,在夹边沟农场要受制于前罪犯,由前罪犯们吆喝着去干各种体力不支的重劳动,对他们的惩罚绝对地超过了 服刑期间的前罪犯。
几个月后,吃饭开始限量,主食全成了杂粮,豆面糊糊是最受大家欢迎的饭,糜面不去糠, 麸皮也算粮。每天下地劳动回来,每人都要带些苦苦菜、榆树叶、沙枣叶之类回来,交到灶 上,由炊事班做熟,和在饭里吃。沙枣叶又苦又涩,最难吃。平常日子里,野菜树叶就顶了 蔬菜,当然无油无肉。每个人都挨饿,还不能说肚子饿,说肚子饿就上纲上线认为是对国 家的粮食政策不满。有些人家里寄粮票来,只要一旦发现立即全部没收,由国家印制发放, 个人之间原本可以随意互通有无,市场上自由流通的粮票,对劳教分子们来说,便成了违禁 品。既不给吃饱,又不许动用家里寄来的粮票,这种残忍的做法,实际上成为勒在每个劳教 分子的脖颈上的致人死命的绳子。
罗舒群当时就把所谓的改造看得很透,把个人的生存摆在了应有的位置上来对待。他想尽一 切办法来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一切可以充饥平时根本无法下咽的东西,都作为美食佳肴进 过他的肚子。种洋芋时,他背着洋芋子走在最后,看见一个低洼的坑坑,就把洋芋子倒出一 些来放进坑里,用土虚虚盖住,收工后每天拿几块,放在茶缸子里煮熟吃。芦草根、苦苦菜 、榆树叶、老鼠、麻雀、蚂蚱,等等等等,凡是可以充饥的,都曾是他尽力采摘、捕捉,送 入腹中之物,过去他并不知道,烧熟的蚂蚱还很香。一次,他正在房里用茶缸煮野菜,管教 干部赵来苟进屋发现,把茶缸一脚踢翻,怒骂不止,还踏扁了茶缸他维持生命的重要工 具被破坏,只有面对饥饿者还要断人活路的人才会这样干。
秋后,胡萝卜成熟了,饥饿的他偷吃了干部蔬菜地里种的一个胡萝卜,被别人发现告发, 批斗了一顿。在批斗他时,景超并未发言。但后来景超再见到他时,见旁边无人,竟态度严 肃认真地指责他说:“你怎么也成了这号人!”话虽不多,却重重地刺在了罗舒群的心上。 罗舒群见他迂到了此等地步,自然什么话也不能和他说了。就因为吃了一个胡萝卜,他被关 进“严管班”受到惩罚。
罗舒群记得,1958年国庆节时,他们吃的大烩菜有点肉。晚上,还让大家到场部看电影,电 影放映了不到一半,有些人已躺倒在地上梦周公去了,又饿又累,疲乏已极的劳教分子们生 存维艰,已没有了享受精神食粮的能耐和兴致。管教干部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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