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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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闸门颤动了一下,两扇门板开始往内缩进门框里,门板间露出缝隙。原本闸门的设计是可以全开的,不过,他们并不打算完全打开,因为必须尽可能减少毒气渗入,降低危险性。
高压氩气开始从缝隙往外泄,一开始是尖锐的“嘶嘶”声,后来,缝隙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低沉的怒吼。他慢慢靠近那扇门,而且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退缩的念头。他想起从前那些人。他曾经感到困惑,为什么那些出去的人面对那扇可怕的闸门都不会退缩。现在他明白了,待在气闸室里,很快就会跟那层胶膜一样被烧成灰,还不如走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宁可多活几分钟。
后来,闸门终于开得够宽了,霍斯顿从门缝挤过去,防护衣擦过门板边缘。他笼罩在一团雾气中,因为外面的空气比较稀薄,喷出来的氩气都凝结了。他看不见前面,只能在雾气中摸索着往前走。
雾还没散,闸门就开始“嘎吱”作响,慢慢关上。接着,厚厚的钢板“砰”的一声合上,隔绝了里面的警笛声,也把他隔绝在充满毒气的外面。气闸室里开始喷火消毒,把渗进去的有毒物质彻底消除。
后来,雾渐渐散了,霍斯顿发觉自己站在一条水泥通道底端,水泥板斜斜地通向上面。他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快点!快点!——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的生命正一分一秒流逝。他挣扎着往上爬,有点困惑,为什么走出闸门之后,并不是面对地平线。先前在大餐厅看墙上的影像,总觉得脚下踩的地面,就是外面世界的地平线。他已经太习惯那种感觉。
那条窄窄的水泥板通道,两边墙上是一块块凸起的水泥。他拖着脚步往上爬。透过面罩,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有点困惑。后来,当霍斯顿爬到斜坡顶端,他看到天空了。不久前,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渴望,渴望看到这片天空,他被判处死刑。他转身四望,扫视着远处地平线,看到那一望无际的翠绿,他忽然感到有点晕眩。
绿色的山丘,绿色的原野,还有他脚下的绿草如茵。霍斯顿在头盔里惊叹了一声,眼前的景象令他心情激荡。而在那翠绿的山野之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那鲜艳的色泽就和童话书里一模一样。而那纯白无瑕的云犹如活生生的动物在空中翻涌。
霍斯顿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享受着眼前的美景。这时候,他蓦然想起,当初他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当时他看见她笨拙的、缓慢的转身,那模样仿佛迷路了,或是傻住了,或是在考虑该不该去擦镜头。
镜头!擦镜头!
霍斯顿伸手到胸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羊毛布。擦镜头!他终于明白了,刹那间的领悟冲上他脑门,令他感到一阵晕眩。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他转头去寻找那面墙。地堡最上层四周环绕着一面墙。他直觉以为转头就会看到,但很快就想到,对了,那面墙是在他脚底下。他背后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圆丘,大概两米高,侧边有一道铁梯,顶上有天线。面向他的那一边,有一个口径很大的鱼眼镜头,圆圆的镜面微微凸出。然而,当他越走越近,发现圆丘四面八方都有镜头。地堡的超级摄影机有很多镜头。
霍斯顿举起羊毛布,慢慢靠近第一个镜头,脑海中开始想象,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厅里,他会看到自己渐渐靠近,身形越来越巨大。三年前,他看过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他记得她朝他挥手,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为了保持平衡,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当时,在头盔的面罩后面,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傻兮兮地笑着?他拼命擦镜头,反复地喷清洁剂,反复地擦,然后擦干镜头,贴上防蚀膜。当时,她是不是像个孩子似的满怀希望,心脏怦怦狂跳?霍斯顿知道,此刻大餐厅里一定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因为里面已经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会舍不得他,留在那边看。但他还是朝镜头挥挥手。此刻,他擦着镜头,心情并不是他原先所想象的那样满怀愤恨,也不是幸灾乐祸,认定地堡里的人都该死,而他这个被判死刑的人反而得到自由。此刻,他手上拿着羊毛布,用一种在半空中画小圆弧的动作慢慢擦着镜头,而那种动力并不是来自一种遭到背叛的心情。那是怜悯。怜悯,还有无边的喜悦。
霍斯顿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模糊了,不过,那是一种美妙的模糊,热泪盈眶因为他已经热泪盈眶。他太太是对的:地堡里的影像果然是假的。眼前的山坡,形状和影像里一模一样。那景象他已经在地堡里看过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眼就认得出来。问题是,颜色完全不一样。地堡里墙上的景象,就是他太太找到的程序制造出来的。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鲜艳的绿色变成暗绿,而且消除掉了所有的生命迹象。
霍斯顿擦掉镜头上污垢,心里有点怀疑,影像越来越模糊,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污垢当然是真的,因为污垢是他亲手擦掉的,他看得到。不过,那会不会只是一般的灰尘,而不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毒酸?艾莉森发现的程序,会不会只是用来“修饰”真实的景象,把蓝天绿草修改成灰暗的色调?此刻,太多新的资料和想法在霍斯顿脑海中翻腾,他仿佛变成一个孩子,突然被丢进一个巨大辽阔的世界,一下子有太多东西必须立刻思索理解,想得头都痛了。
他把第二个镜头上的污垢彻底擦干净,这时候,他推断影像变模糊是真的。镜头上覆盖了一层污垢,道理就像程序制造出来的效果一样。程序创造出假的灰黄色调,覆盖在绿色的原野上,覆盖着蔚蓝的天空和翻涌的白云。这么美丽的世界,被他们隐藏起来,不让大家看到。那景象如此壮丽,霍斯顿会不由自主地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擦镜头。他必须刻意不去看那景象,才有办法专心擦镜头。
总共要擦四个镜头,他正在擦第二个。他忽然想起他脚底下那道墙。那道墙透过镜头捕捉了真实世界的景象,修饰变造,然后投射出假的影像。接着他又想到,地堡里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人知道吗?要狂热执迷到什么程度,耗费多少心血,才有办法维持这种令人沮丧的假象?这个秘密是否早在上次暴动之前就已经存在?有没有可能,历经千百年无数个世代,这个制造假象的程序一直在地堡的电脑里自动运作,根本没半个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如果他们有能力创造出任何影像,那么,为什么不让大家看到外面的美丽世界?
因为暴动!也许那就是为了要避免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起来暴动。霍斯顿在镜头上贴了一层防蚀膜,脑子里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有人把外面的世界变造成恐怖的景象,误导大家,是不是企图用这种手段压抑大家“想出去”的念头?是不是有人认为真相会导致他丧失权力,无法再控制别人?或是还有更复杂、更可怕的阴谋?比如说,他害怕大家自由了,解脱了,肆无忌惮地生孩子,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可能性太多了,越想越恐怖。
那么艾莉森呢?她在哪里?霍斯顿沿着水泥圆丘边缘走向第三个镜头,这时候,他看到了远处地平线那废弃的城市,高耸的大楼,多么熟悉的景象。不过,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大楼的数量比平常看到的多。有些矗立在侧边,有一栋距离比较近,看起来特别突兀。另外那些他熟悉的大楼,现在看起来都完好无缺,闪闪发亮,完全不像印象中那种残破倾颓的模样。霍斯顿眺望着前面那几座青翠的山丘,想象艾莉森正沿着山丘间走过来,很快就会出现。不过这种念头太荒谬了,因为艾莉森怎么可能知道他今天会被赶出来?不过,说不定她记得今天是她出来满三周年的日子,是不是?说不定第一年和第二年的这个日子,她都在等他出来,可是他却错过了,会不会?霍斯顿暗暗咒骂自己的懦弱。他浪费了两年时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去找她。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立刻去找她。他好想拿掉头盔,脱掉笨重的防护衣,只剩碳纤维内层衣,然后冲上山丘,深深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大笑几声,然后一路跑到那巨大神秘的城市。说不定城市里有很多人,有成群的孩子嬉笑玩闹。说不定太太就在那里等他。
可是不行。他还是必须继续穿着防护衣,不能马上揭露真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不过,他太太就是这样,而先前那些出来的人也都一样。他们都没有立刻揭露真相。现在,霍斯顿已经成为他们那个群体的一员。“外面”的群体。他不能颠覆历史,他不能背叛那些前行的人,他必须跟他们一样。他们自有道理。他刚刚加入他们的“圈子”里,为了他们,他必须伪装到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在他之前每个人都这样做,保守他们共有的秘密。秘密就像高纯度的毒品。此刻,他就只想完成他的任务,按照顺序从不同的口袋里拿出工具,按程序把镜头擦干净,而脑海中却想着外面那个世界。那世界何其辽阔,一辈子也浏览不尽,还有无穷尽的空气,无穷尽的水和无穷无尽的食物。那是多么美丽的梦。
霍斯顿让这些美梦在脑海中盘桓,同时继续执行任务,擦第三个镜头。喷清洁剂,擦洗,一次又一次地擦干净,然后走向最后一个镜头。虽然穿着厚重的防护衣,他依然感觉得到胸口“怦怦”狂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告诉自己,快好了,快好了。他掏出第二片羊毛布,把最后一个镜头上的污垢擦干净。喷清洁剂,擦洗,最后擦干镜头,然后把工具都塞回口袋里,免得把地上弄得脏乱不堪。此刻,绿草如茵的地面是如此赏心悦目,他舍不得弄脏。完成了。霍斯顿往后退开,朝镜头看最后一眼,虽然他知道,此刻大餐厅和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在看他。接着,他转身走开。他要背弃他们,因为他们曾经背弃艾莉森,背弃那些被送出去的人。霍斯顿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始终没有回来找地堡里的人。那是有原因的。基于同样的道理,他们都曾经宣称他们不肯清洗镜头,可是最后都完成了任务。他自由了,他即将加入先前那些人的行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上那条布满足迹的小山沟,追寻他太太的足迹。小山沟一路延伸到山丘上。从前在地堡里看外面的景象,总是会看到他太太的躯体蜷伏在山丘上,犹如一颗卵石。而此刻他知道,他不会再看到那具尸体了。不会再看到那颗长眠不起的卵石了。霍斯顿相信,从前看到的那具尸体,只不过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假象。
第07章
霍斯顿已经快走到山丘顶上了,只差几十步。他看着脚下青翠的草地,仰望天空的碧蓝如洗,心中暗暗赞叹。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紧缩,仿佛胃被铁钳夹了一下,很像一种难以形容的强烈饥饿感。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因为走得太快,才刚费力擦完镜头,又急吼吼地爬上山坡,而且身上还穿着笨重的防护衣。他本来打算爬过山丘之后,等地堡里的人看不到他了,他就要脱掉这身防护衣。他要继续维持那种假象,就像大餐厅墙上看到的那样。他全神贯注看着远处大楼的顶端,强迫自己走慢一点,让情绪恢复平静。一步一步慢慢走。年复一年在地堡的楼梯上上下下,每天要爬三十层楼,比较起来,爬上山坡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接着,胃又抽搐了一下,这次感觉更强烈了。霍斯顿皱起眉头,停下脚步,等那种恶心的感觉消失。上一餐是什么时候吃的?昨天一整天都没吃。真是干傻事。上次去厕所是什么时候?他也想不起来了。看样子,他不得不早点脱掉防护衣,没办法再顾虑什么假象不假象了。过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消失了,他立刻往前走了几步,希望趁胃又开始不舒服之前,快点走到山丘顶上。才走了十几步,他的胃又抽搐了,这次更猛烈,比前两次更痛苦。霍斯顿痛得呕起来,还好先前什么都没吃,没东西好吐。他抱着肚子,两腿发软跪到地上,感觉很虚弱,浑身颤抖。他跪倒在地上,开始呻吟。他的胃和胸口像火在烧。他奋力往前爬了一两米,很快就满头大汗,汗水滴在头盔里。接着,他发现眼前冒出火花,然后刺眼的亮光一阵一阵,感觉像闪电。他很困惑,意识开始模糊。他奋力往上爬,爬得很费力,震惊之余,他脑海中还剩一丝清醒,还记得最后一个清楚的念头:爬到丘顶上。
他眼前的面罩持续闪烁,没多久,忽然亮起一片白光,然后又闪烁了几次,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他几乎看不见了。接着,霍斯顿忽然撞上什么东西,手肘一弯,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他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