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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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室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看不到那些婴儿床里是否有哪个小婴儿正在挥舞着小手小脚。当然,地堡里只要有婴儿出生,一定会通知她。身为首长,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一定会签署出生证明,致赠一张签名贺卡。然而,随着岁月的累积,她已经分不清楚哪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哪一对父母住在哪一楼,想不起来某个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她不得不承认,在她脑海中,那一张张的出生证明已经渐渐变成单纯的一张文件,一种例行公事。想到这个,她心里有点难过。
这时候,她看到婴儿床和摇篮间有个人影。那个人正朝她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写字板。在观察室昏暗的灯光下,板上的金属夹和金属笔闪闪发亮。那个人显然很高,不过走路的姿态和身形看起来像个老人。他慢慢走着走着,走到一个摇篮旁边,好像注意到什么东西,立刻弯腰去看。一片幽暗中,只见金属夹和笔的光芒微微晃动,看得出来是他在写字板上做笔记。后来,他做好了笔记,然后就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一扇很大的门,来到等候室找马奈斯和詹丝。
这时候,詹丝发现彼得·尼克斯看起来很有威严,高高瘦瘦,不过,那种瘦和马奈斯不一样。马奈斯的肢体动作有点迟钝,但彼得却是精瘦结实,身材像个运动员,看起来很像她见过的几个运送员,他们一步就可以跨上两级楼梯,那种身材会让人觉得他们天生就是这么强健有力。另外,大概是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会让人觉得他充满自信。彼得伸出手,詹丝握住他的手,那一刹那,从他握手的劲道,詹丝感觉得到他的自信。
“你还是来了。”尼克斯大夫就只简单说了一句。他口气很冷漠,感觉得出来他有点意外。他和马奈斯握手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詹丝,“我跟你的秘书说明过了,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自从二十年前茱丽叶去当学徒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嗯,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詹丝转头瞄瞄旁边的长椅,脑海中又开始浮现一幕幕画面,仿佛看到有人坐在那张长椅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有的是老爷爷老奶奶,或是一些叔叔阿姨,他们陪孩子的爸爸来抱回小婴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
尼克斯大夫点点头,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请他们过去坐。
“每次在招募人员之前,我都会非常谨慎。”詹丝面对着大夫,仔细说明,“到我这个年纪,我想,我任命的每一个审判官和保安官,很可能在我死后都还在任,所以我必须谨慎挑选。”
“但不一定每个都这样吧。”尼克斯大夫微微仰起头,他那清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每个都还在任。”
詹丝咽了一口唾液。马奈斯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你一定很在乎自己的家人。”詹丝赶紧转移话题。她知道他只是说出自己注意到的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你宁愿选择这么艰苦困难的工作,而且之前还当了很久的学徒才能正式工作。”
尼克斯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你和茱丽叶从来不见面?我的意思是,你们二十年都没见过面。她不是你唯一的孩子吗?”
尼克斯微微撇开头,眼睛看着墙上。这时候,詹丝的注意力也被引开了,因为她看到玻璃墙里有另一个人影在动。有个护士正在巡房。詹丝心里想,观察室一定还有另外一扇门通向产房,而此刻一定有个刚生产完的妈妈在里面。她一定很疲惫,正在休息,满心期待医生赶快把她的心肝宝贝交还给她。
“我另外还有一个儿子。”尼克斯大夫说。
詹丝忽然忍不住想去拿她的背包,把里面的文件夹拿出来看。不过,此刻背包并不在身边。这一家人的资料,有某个细节她没有注意到。茱丽叶还有个兄弟。
“你不可能会知道。”尼克斯显然看穿了詹丝首长的表情,“他死了。技术上来说,他根本还没有生下来。抽签的机会只好让给别人。”
“很遗憾——”
她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握住马奈斯的手,但她还是忍住了。几十年来,他们两个始终不曾再有过那种亲昵的碰触动作,就连不小心碰到的情况都很少。但此刻,那种哀伤的气息几乎打破两人之间多年的禁忌。
“我们本来想帮他取名叫尼可拉斯,那是我祖父的名字。他早产了,体重才六百八十克。”
先前他说话的时候,是很典型的医生口气,冷静不带感情,但此刻,他的声音忽然流露出莫名的哀伤。
“他们帮他插管,把他放进保温箱,可是因为……并发症。”尼克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当时茱丽叶才十二岁。你应该不难想象,她跟我们夫妇一样,好兴奋,因为她快要有个小弟弟了。原本再过一年,她就要去当她妈妈的学徒。她妈妈是接生护士。”说到这里,尼克斯抬头看着她。“不是在这个育儿区。这个我要说明一下。而是中段楼层那个旧育儿区。当年我们都在那里工作,当时我还只是实习医师。”
“那茱丽叶怎么样了?”詹丝首长还是不懂他说的这些有什么关联。
“结果保温箱失效了,所以尼可拉斯——”大夫撇开头,抬起手想去揉眼睛,但最后还是放下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叫他尼可拉斯。”
“没关系。”
詹丝首长已经握着马奈斯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去握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举动。不过,大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根本不当一回事。
“可怜的茱丽叶。”他摇摇头,“她非常懊恼,简直像发疯了一样。一开始她认定那都是露妲害的。露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接生护士,可惜我们的儿子本来就希望渺茫,除非奇迹出现。她已经尽力了。我跟茱丽叶解释过,而我想她应该也懂,不过,她还是需要找个人来恨,来泄愤。”说到这里,他对詹丝点点头。“女孩子在那个年纪,你应该懂吧?”
“虽然已经这把年纪了,不过我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你信不信?”詹丝故作轻松地对尼克斯大夫微笑了一下,而大夫也对她苦笑了一下。这时候,她感觉到马奈斯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一直到后来,她妈妈也死了,她才认定一切都要怪那个坏掉的保温箱。嗯,说起来,也不能怪那个保温箱,应该要怪的是,保温箱太老旧,无法保养,状况很不好。其实,不光是保温箱,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快坏掉了。”
“你太太是怎么死的?因为那个并发症吗?”詹丝怪自己太粗心,资料档案看得不够仔细。
“我太太是自杀的。一个礼拜后,她就自杀了。”
这时,大夫讲话的口气又恢复那种医生特有的冷静而不带感情。詹丝心里想,这会不会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是不是经历过这样的悲惨伤痛之后,他必须用这种冷静来武装自己,才活得下去?或者,那是他天生的性格?
“我好像记得那件事。”副保安官马奈斯忽然开口了。从刚刚进门跟大夫打招呼之后,到现在他没说过半句话。
“死亡证明是我自己写的,这样我才能够改写一个死因——”
“你……你承认你篡改死因?”马奈斯好像快要跳起来了。詹丝大概猜得出来他想干什么,于是赶快用手按住他。
“违法吗?当然,我承认。不过,就算我篡改死因想隐瞒,也是白费功夫。虽然茱丽叶年纪还小,但她实在太聪明了。她知道真相,所以她才会受不了——”
他忽然停住了。
“才会怎么样?”詹丝首长问,“发疯了吗?”
“不是。”尼克斯大夫摇摇头,“不是发疯。她受不了才会跑掉。她申请转换见习项目,要求到最底层的机电区见习,到工厂当学徒。本来她年纪还太小,还差一岁才能去工厂,但我还是同意了。我签了字。本来我以为,她去了之后,尝过底层生活的滋味后,自己就会回来。可是我错了,我实在太天真。我还以为放她自由对她会有好处。”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见过一次。几天后,她妈妈葬礼的时候,她回来了。她自己一个人上来,参加葬礼,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就下去了。后来我听说,她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后来,我一直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我有个同事在底段楼层的育儿区,他偶尔会发电子邮件给我,告诉我一些消息。没想到,她竟然成为底段楼层的风云人物,永远都有她的消息。”
说到这里,尼克斯停下来,忍不住笑起来。
“你知道吗?她小时候,我只觉得她很像她妈妈,没想到,她长大以后反而越来越像我。”
“我打算任命她当保安官。那么,据你所知,她个性上有没有什么缺点会导致她无法胜任保安官的工作,或者根本不适合当保安官?保安官的工作性质,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尼克斯转头看看马奈斯,打量他全身上下。马奈斯身上的白袍很凌乱,胸前敞开,露出那枚铜质的警徽,还有绑在腋下的手枪套。“她要负责管理全地堡的保安人员,发号施令,对吧?”
“差不多。”詹丝说。
“为什么会找上她?”
马奈斯清清喉咙,“她帮我们查过一个案子——”
“祖儿?她跑到上面来?”
“没有。是我们到底下去查案子。”
“她没有受过训练。”
“没有任何一位保安官真正受过训练。”马奈斯说,“那种工作有点像是……行政管理。监督地堡的居民。”
“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詹丝问。
尼克斯耸耸肩。“见过她之后,你就会明白了。”说着他站起来,“我是很希望能够多陪你们一下,可惜,我得回去做事了。”他瞄了那道双扇门一眼。“很快就会有一家人要进来,我们必须——”
“我了解。”詹丝站起来和他握握手,“谢谢你跟我们见面,耽搁你那么多时间。”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可以拒绝跟你们见面吗?”
“当然可以。”
“呃,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他微微一笑,詹丝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或者,他是想故作轻松。于是,他们走出等候室,回到大门口,拿回他们的背包,把白袍还给护士。詹丝心里暗暗纳闷,越来越好奇,马奈斯为什么会推举这个女孩子。一个深居底段楼层的女孩子,而且心理好像有点问题。这实在不太像他的作风。她有点怀疑,会不会有其他“因素”蒙蔽了他的判断。马奈斯推开门,让她先走出去到外面的等候室。这时候,詹丝首长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他影响,因为她发觉自己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了。
第10章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不过他们两个都没什么胃口。詹丝手上拿着一根玉米,食不知味地啃着,边吃边下楼梯。她很得意,因为她可以像那些运送员一样“边爬楼梯边吃”。一路上,好几个运送员跟他们擦身而过,詹丝越来越佩服他们能够从事这种工作。她忽然有一种很深的罪恶感,因为自己身上背的东西这么轻,而这些年轻运送员却能够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爬上楼,而且,还能走得这么快。这时有个运送员从上面走下来,她和马奈斯赶紧靠到栏杆上,让路给他,那运送员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时候,嘴里还低声说了声抱歉。而他的学徒紧紧跟在他后面。那是一个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身上背着一个大袋子,里面似乎装满了回收的瓶瓶罐罐,准备送去资源回收中心。詹丝看着那女孩沿着螺旋梯往下走,那修长强健的双腿消失在视线之外,她心中忽然无限感伤,想到自己如此老迈,如此疲惫。
走到后来,两人的步伐变成一种固定的节奏,每踏一步,那只脚都会在半空中缓缓移动,然后仿佛关节松脱,脚掌如重物坠落般重重落在梯板上,接着,手抓着栏杆往下滑动,然后拐杖往下伸,就这样,一步接着一步。走到大约三十楼的时候,詹丝开始疑惑了。今天早上,她还觉得下楼很有趣,好像要去探险,可是现在,她开始觉得这根本就是艰巨到难以承担的任务。每踏出一步,她都很犹豫,因为她知道,每一步都会加重回程上楼的负担。
接着,他们来到三十二楼,这里是水处理区。这时候,詹丝赫然发现,地堡的这个区域变得如此陌生,已经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这么深的楼层,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而这辈子就那么一次。说起来很惭愧。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切都变了。新建筑和修复工作持续在进行,墙壁的颜色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人的记忆不一定靠得住。
他们已经快走到资讯区的楼层,上下楼的人变少了。这里是全地堡人口最稀疏的区域,男男女女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