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不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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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最难容忍的失败。对她来说,没有比自己卑下贫寒的农村人超过自己更受不了的事情了。其实,据人透露,常天丽本人也出生于农村,在十岁左右,与母亲随父亲以农转非的形式来到城市。我想,当时的常天丽肯定也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遭受了城市人对她的岐视,或许正是这种岐视才使她在日后脱尽农村尘土后,尤其是嫁入所谓的“高干家庭”后,以一种更加阴暗的心理,把自己与农村远远脱离开来,以瞧不起农村人来掩盖自己出身的卑微。如果追究起来,几千年来的小农经济,使中国长期以来以农业人口占绝对优势。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新发展起来城市里,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称得上是城市人呢?俗话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而我们的城市里能有几个三代造就出来的城市人呢?
在办公室里的欢声笑语过后,当我正在猜想常天丽会如何出击时,她终于像一条恶毒阴险的蛇,伸着柔软的腰肢,爬出了洞。她在办公桌关晃动着性感的身体,左右张望一下我们的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哎,看来那句话说得就是好,男人有钱便变坏,女人变坏便有钱。然后她扭过身问杨菴,你说对不对?杨菴说,没错。然后她又扭过头,用一副得意的神态看着我说,你说呢?
我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招了。虽然我不想与她纠缠下去,但是既然今天因我挑起了这个女人的战斗欲,看来我是无法逃脱了,除了奉陪下去,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顺着她说,也许吧。
她突然神秘起来,向我们打了一个手势,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脖子里那根项莲在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出的若明若暗的光亮,我还闻见她拉开抽屉时从里边飘出来的一缕香气。等她再次抬头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摞报纸,“普通女人”四个黑体大字扎眼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大吃一惊,那是我的小说连载。我坐在那里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浓郁香味,看着那张擦得粉白的得意的脸,不知所措。我搞不清接下来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情况。起初写小说,只不过是无聊才试着写点东西充实自己,当我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如此喜欢坐在家里编故事。只是这种东西一方面与我的工作格格不入,另一方面第一人称的感情故事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我采用了笔名。我相信一般人是不会那么狭隘的,稍微有点知识和修养的人也会正确对待书中的内容。可是面对一个正伺机找茬陷害我的阴毒女人,我真说不清楚她会如何攻击我。
杨菴和周铸文已经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张白脸上,她再次得意地举着报纸,听说这是咱们系统的女人写的,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杨菴和周铸文茫然地摇着头,齐声说不知道。
此时我已经心乱如麻,如坐针毡,不知道自己是该躲开这种议论还是应该听下去。周铸文走过来,将报纸拿了过去,这时,我一眼看见常天丽脸上展露的胜利表情。而她这种表情突然激醒了我。我告诉自己,我坐得正行得端,我怕什么,我非要看看你如何表演!
办公室里的人都被她吊起了胃口,常天丽兴奋的白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她再次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眼睛定在周铸文和小杨的桌前,得意地说:
这个女人竟把自己找情人的无耻经过写了出来,情人还给了她一只钻戒……
我觉得血正往脸上涌,火气正在上窜,我有些忍无可忍了,几乎想过去照那张白脸搧两个耳光。我了解这个女人。在平淡的日子里,她最最热衷的便是捕风捉影,传播闲话。在这种特殊时期,当我们之间的竞争日益白热化时,在她正大肆寻茬找我毛病的时候,我竟然用第一人称写了一部“我”的婚外恋故事,这岂不是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攻击武器。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这可真是自找苦吃。为了压抑自己的愤怒,我不停地告诫自己,忍,忍下去。这毕竟是单位,是一个有文化的场所,我是一个有文化的研究人员。在这种自我调整中,接下来周铸文的话给了我一丝安慰:常大姐,这是小说,是编的故事。
常天丽没有理睬周铸文,而是厚颜无耻地扭向我,摆出一副亲密和信任的态度对我说,总得有婚外恋的经历吧,否则怎能写出来呢?你说是吧?
我恨透了常天丽,这个咄咄逼人的狠毒女人,我想我总有一天要向这个女人算一笔帐。于是,我说,没错,常姐说得一点没错。比如金庸,肯定杀过人,比如琼瑶肯定现在还谈恋爱,比如写吸毒小说的作者肯定吸毒。而写这部小说的女人,我,肯定也搞婚外恋。
在我说前几句的时候,周铸文和杨菴都一起笑了起来,他们以为我在反驳常天丽,因此他们一面付和着我,一面驳斥常天丽说,是啊,不经历什么就写不出什么,如此看来,作家们所经历的岂不是太可怕了。然而,当他们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在瞬间都僵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了常天丽一眼,最后停在了我的脸上。走廊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其中一人就是所长。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向所长解释看病那回事。于是我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我说,常姐,你最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
看着常天丽满脸的骄傲和得意开始变得尴尬起来,我想,你也有难受的时间,你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今天我也让你尝尝被羞辱的滋味。我乘胜追击,不留情面地报复她对我的抵毁:今天我可以正式告诉你,我有婚外恋,这你满意了吧。不然我如何写得出,不然怎么满足你的阴暗心理呢?不然,你拿谁的阴私来过你的传播瘾呢?
在她气恼的表情里,我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昂首挺胸走了出来。站在走廊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已将与常天丽之间关系的最后面纱撕去了,几乎同时我也发现自己的两腿发软了。我说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两腿发软,是缘于害怕与常天丽的彻底决裂,还是因为刚才超常的激动。我无法想象办公屋里现在将是如何的一种景象,常天丽将会作何种姿态,我更无法想象接下来这个女人将会如何疯狂地抵毁我。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就应该坚持下去,我觉得自己没错。
走廊里安静极了,我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在难以遏制的激动情绪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涌上浪尖的海洋生物,几分钟后便从刚才胜利的峰头跌落下来。除了发泄时的淋漓体验外,便是满心的沮丧和灰头土脸的感觉,我甚至忘了自己走出来的目的。
楼梯上传来说话声了,我才想起是听见所长的声音才出来的,我是准备向所长解释前几天的事情的。然而,我已经因为刚才的冲突变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我不但忘了自己当初想好的解释,而且无法使情绪平和下来,好在所长办公室的门仍是锁着的。这使我有更多的时间,理一理自己的情绪……于是,带着一腔无奈,我快步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卫生间。我并没有上厕所的欲望,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镜子里那个不知所措的女人,不停洗手。
厕所里有人走了进来,我只好慢腾腾关了水龙头,走出来。就在我一面低头思虑着是否回办公室,继续与常天丽招架时,突然发现对面一个小个子男人正从楼梯处拐来。正是四十开外头顶已谢的所长。
据说,头顶早谢的男人一般都性欲亢进。这是我每次看见这个头顶,几乎下意识地想起的一个说法。至于它是否有科学根据,我倒是从来没有追究过。只不过这个说法总是影响我在看见他时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性欲亢进、而又在几年前失去老婆的男人如何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呢?对于这种不由自主的想法,我有时觉得自己内心有些无聊和肮脏,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尊敬这个有才学的所长。
我仍然没有从与常天丽的冲突中缓过神来,当我站在所长的面前时,我发现自己除了心慌气短,语无伦次外,沮丧的脸上竟挤不出一点儿讨好和奉迎的神态。好在走廊里光线暗淡,所长除了感觉到我的语句不通外,并没有注意到我丧气的神态。我说,昨天,我夜里有点急事,睡过了,耽误了……
所长以一贯沉静神态,打断了我的话,噢,不要紧,我想你肯定是有急事,正好有个同学介绍了另一所医院里的副院长,……
他的下一句话还没有说出,眼睛已开始越过我的头顶向后看着什么,在我疑惑的片刻,我闻到了既熟悉又厌恶的香水味,随着香味,传来娇柔四溢的声音:所长,伯母怎么样了?要不要帮什么忙?
我本来还在想着已经措好的解释词句,准备再说几句的。但当这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时,我觉得身后似乎有一束强烈的激光,正照在后背和后脑上,使我有种被射穿的疼痛和难受。于是,我想,我要离开她,离她越远越好。然而,在我还没有行动的时候,这个女人再一次让我感到吃惊和自惭不如了。她走上两步,站在我旁边,与我左肩相并,甚至在与所长说话之前,突然扭过身对着我甜甜地微笑了一下,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而她这一笑,顿时让满怀厌恶之情的我找不到北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笑脸,我感到自己表情僵硬尴尬、脑子糊里糊涂,虽然使足了劲,挤着脸部的肌肉,却仍然没有办法微笑出来。就在我对自己这种笨拙丢人表现感到无限失望时,常天丽潇洒地扭着丰厚的屁股与所长并肩进了所长的办公室。在他们进去的同时,常天丽随手将门轻轻地带了一下,只留下一丝缝隙证明屋里有人,也同时告诫没我的事儿了。
我慢慢走回办公室,沮丧地坐回桌前。周铸文已经出去了,只有小杨正在埋头读报。看见我进来,他向我举了举报纸,说,我正在拜读你的大作,开头就吸引了我,文笔不错。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挤了挤脸部的肌肉,然而,僵硬的脸仍然没有挤出什么笑容。杨菴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了。除了对自己在所长面前的表现失望外,便是对常天丽诋毁我的猜测,以及在她的诋毁下,周铸文和杨菴将会如何看待我的预测。我相信她会以她那种三寸不烂之舌给我扣一盆子屎。不然的话,她不会以如此快的速度从我对她的嘲讽中转过态度,并变得心平下来的。我知道她这样的女人,在她将对仇人的气出够后,她会用另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对待仇人,从而使仇人感到惭愧,重新调整自己对她的看法和态度,然后在你不再提防她,不再恨她时,逮一个机会再将你整治得灰头土脸,这也是我与她多年相处得来的经验。
·2·
方荻 著
第二章
3
晚上,丈夫仍然像往常一样没回家吃饭,但让我不安的是竟然一夜未归。当夜里我再一次醒来,发现书房里也没有丈夫时,我才慌了。联想起白天与常天丽的冲突,我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既然常天丽能那样诋毁我,那么丈夫所面临的问题可能更严重、更尴尬。这也让我想起丈夫说过的别人的提醒,以及袁一林对他的建议。作为我的中学和大学同学,袁一林一度也是我的追求者,因此当年也算是丈夫的情敌。我不知道袁一林对丈夫说过什么,又是出于什么居心。我想我得找袁一林谈一谈,我要弄清楚他知道些什么。
儿子上学后,我梳洗穿戴整齐去了丈夫的单位。那是一个阴雨潮湿的秋日上午,我竭力做好的头发因为天气的潮湿而变得软踏踏的,尽管我收拾了将近半个小时,但是这个烦人的秋雨还是将我出门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这是我从丈夫工作的大里前厅那面巨大的镜子前清清楚楚地照见的。正是这一瞥,使我本来就晦暗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更加沮丧起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这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因此,整座大楼似乎还在沉睡,我从静寂的电梯里出来一路直奔丈夫的办公室。果然不出所料,敲门声响了三遍后,门开了。
我在他意外的眼光注视下,侧身挤了进去,几乎在迈进的同时,我闻见了办公室里缭绕的烟味。习惯使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把他所有的窗户都开得展展的,接着将他零乱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坐下来,坐在他的床上,小心翼翼将眼睛转向办公桌后那副冷漠的脸。那是一张阴沉冰冷的脸,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似乎在告诉我,不用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无法挽回。不,我不相信,我在心里向那种表情做着最后挣扎般的抗议,我要挽回,挽回家庭和婚姻。我不相信一个家庭这么容易结束。
丈夫一句话都不愿说,仍然冷漠地坐着,屋内一片尴尬。有一阵风从大开的窗户飘来,夹着星星点点的雨气和尘土味,我觉得脑子顿时清醒过来。办公桌上有一两页纸被风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