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不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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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我一直觉得我与城市里工人家的女儿一样,享有的权利和国家的福利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是工农专政下国家的公民,这其中的“工”和“农”难道不是平等的吗?但是,当我来到城市后,我才发现,我比城市公民,那怕是煤矿工人,扫街工人的子女都更受岐视,因为我们是乡巴佬,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我们不讲卫生。而让我感慨最深的便是,我们生病需要自己拿钱,而城市人生病竟然可以免费取回大量的药物。我实在搞不懂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创造的价值比工人少?难道我们付出的劳动少?所幸的是,经过我的奋斗,我终于跻身到城市人的行列。于是,我拿来自己公费开回的各种药物,自豪地对父亲说:
爸爸,你有资格在城市看病,因为你的女儿已是城里人了。
父亲的病就这样被我忽略了,我像对待一个壮年人一样对待一个衰弱的老人,我不但没有强制父亲进行一个全面的检查,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偶然看见父亲再次捂着胃难受时,也听任父亲以家里的药物进行暂时治疗。每每想起这种粗心,我便对自己产生极深的憎恶。如果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我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种恐惧,那就是,我怕父亲真会查出什么病,从而影响自己那时正在膨胀着的可怕私心和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够迅速积累起足够的资本,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大的可能扩大经营规模。
如果上天有眼的话,那么,我的这些私心以及野心或许就成了遭到报应的重要因素了。在我投入更大的精力和财力经营书店时,特别是在我刚刚卖掉一批盗版书,取得可观的利润,并将这些资金追加进新的非法经营的时候,我生命中又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到了。
那已经是发现父亲胃病一个多月后了,我像往常一样一觉睡到上午将近九点,并且做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有一只很老的燕子从开着的窗口飞了进来,并且站在窗户最高的窗棱上向我恐惧地张望着。我想已经是冬天了,它怎么没有回南方呢?它一定饿坏了。我去厨房拿了些食物来喂它。不知是害怕还是已经饿得飞不动了,它站在那里仍然只是恐惧地注视着我。时间一点点过去,它的小脑袋开始耷拉下来,两只细长的腿也开始不自主地抖动。我突然意识到,它可能要饿死了,可能要掉下来了。于是,我迅速挺直身子,伸出两只手准备接住它。但是,当我直起身子时,有一声长长的鸣叫像针刺一样射向耳膜,然后是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伴着碰倒什么东西的哐当声。
我突然惊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并下意识地寻找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我第一眼先瞟向窗户上,那里一切如旧,然后将头转到另一边,我吓醒了:
父亲正蜷曲着爬在门旁边,一把扫帚横斜在他的腿边,我的门已经敞开。
那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父亲会不会死了?像梦中那只衰老的燕子。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在我脑中闪现,我突然感到自己身体发软。我疯狂地冲到父亲身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到下午的时候,所有的忙乱都已经暂时过去。诊查、检验、办住院手续、领取东西等都已彻底办妥,而昏昏欲睡的父亲也已经打上了点滴。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坐在床旁发呆。这时,一个高大的男医生走进病房,以一副淡然的表情叫我出来。我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罪犯,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思索着他脸上的表情所意味的检查结果,一边跟进他的医师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厚厚的镜片闪着一圈圈白光,我还在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什么,但那里除了恬淡和平静以来,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东西了。或许死亡、疾病、悲伤、痛苦对他们来说太司空见惯了,这使他们已经练就了处之泰然的职业理智。记得哪个电影或者电视里说,医生不是上帝。在那一刻,我想说,医生是判官。
他拿起几份化验单,抬起脸向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一直等待的结果或许就要出来了。我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心,仰脸看着医生身后白色墙壁上的一幅医生值班表,悄然念着那一串名字,以转移自己的恐惧:肖云丽、王大伟、苑风……还有姓苑的,奇怪!
根据你父亲的病情,看来不是胃穿孔。他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我的脸。
我停下念着的名字,有些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
不是胃穿孔。
那是什么?我感觉身体僵硬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盯在了医生脸上。而他那张漠然的脸上仍然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表情和我希望看到的东西。自从看见父亲蜷曲在地上的瘦弱身躯,父亲苍白阴灰的脸色,以及紧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那一刻,我就一直觉得父亲要死了,而且是因为我对父亲的忽视,耽误了父亲的及时治疗,才导致这一结果的。看来父亲真到了危险的关头!在那一刻,我从医生的排查结论后,突然得出这个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敢承认的结论。
那是什么?我再一次将恐惧的目光从医生的脸上收回,颤抖着声音,小声问道:是什么病?
病理检查明天才能出来,医生仍然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们取了胃粘膜正在做病理,结果得等到明天。
不祥和恐惧迅速从医生的身后弥漫而来,像一团浓重的烟雾,把我罩了起来。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仿效着眼前的医生,假装平静地说:你就说最坏的结果吧?
听到我直截了当的问话,他没有犹豫,像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迅速回答了我的问题:最坏的结果可能是癌症。因此,今天找你谈话,是给你打个招呼,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两天来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当这种可能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时,我还是感到了窒息般的恐惧。
我一夜直没有睡。我守在父亲的身旁,一直睁眼看着窗外的星星从繁变稀,看着外边的天空由黑慢慢变亮。在窗口那轮苍白的月亮还没有消失在天际时,我像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游者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行走着,偶尔碰上几个晨练的老者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看上我两眼。其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早出来目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这样走着,离医院越远越好,最好是走到天尽头,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父亲还像以往一样或者在农村老家,或者在我城市的家里正给儿子做早餐,而我还在单位,或者在书店忙碌,甚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回到我与那个该死的男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如果真能回到那个时候,我想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我决不能为了所谓的自尊,允许于致跟我离婚……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已经离医院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了。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已经隐在高楼林立的医院方向,我想,现在不管医生多大的声音,我也不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
前方是一个早餐摊点,已有不少人正在就餐。我坐下来,像往常一样要了两根油条一碗馄饨,吃完后,竟发现自己更饿了。于是我一下子再要了四根油条,一碗馄饨,然后在老板娘疑惑的眼光中,在旁边两个男人的奇怪眼神中,再次一扫而光。我打着饭嗝,向老板娘要了一张餐巾纸,边擦嘴边在心里说,既然结果没有出来,那么就还有希望。
半小时后,我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医院,我觉得自己已有力气迎接可怕的宣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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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荻 著
第十三章
30
上午八点半的时候,医生开始查房。从那个高大医生的表情上,我仔细地寻找着迹象,但是看到的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脸,丝毫没有什么可怕的征兆,我想如果胃癌结果真的已经出来,他肯定在说起父亲的病情时有所流露,起码在看我的表情时会有所变化,比如有一点遗憾,或者一点怜悯等。因此我再一次自我安慰说,看来没有什么大事。
我总是在一些恐惧的事情上为自己解压,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不会因为你的任何举动而改变。当我在医生查完房,坐在医生的对面,等着医生将没有癌变的消息告诉我时,我才发现比起许多人来,我其实更脆弱。
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结果不会太坏,但还是发现自己正在难以自抑地颤抖。医生开始谈论父亲的病情,我又开始默默念诵医生后墙上长长的值班医生名单。如果说我是为了转移恐惧,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听见可怕的消息。其实,对于脆弱的人来说,你越是逃避什么,往往越难逃避什么。因为在你害怕和逃避它的时候,也是你明白它难以避免的时候。这使我在逃避医生那串平静的话语的时候,逃避掉的也仅是无关紧要的开场白,而真正害怕和躲避的宣判结果最终还是不折不扣地落进了耳朵。
他说,结果显示,你父亲的病是胃癌!
我停下了默念,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但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只是把眼光从墙上那串医生名单中收回,与医生平静地对看着。在临出门的刹那,我还努力作了一个告别手势,以显示自己面临危难的镇静和刚强。直到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后,癌症的念头才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占据脑子,僵硬的脸也开始恢复应有的表情。走过拐角的时候,有个娃娃脸的小护士正推着一只装满输液瓶子以及各种药物的小车从我身旁走过。我差点撞到她的车上。她停下车子,望着我柔和地说,你没事吧?
我?我愣怔地望着她,脑子被癌症的念头占满了,恍惚地说,我没有得癌症,我能有什么事?
她像一阵风刮过我身边,我的眼泪到此时才因为这句回答被突然触动了。是啊,我没有得癌症,当然我没事,是父亲得了癌症,父亲有事了,父亲要死了……我突然难过极了,为父亲这辛劳的一生悲伤极了。前边已经是病房了,透过病房半开的门缝,我已经看见父亲腊黄憔悴的脸。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这个病危的老人的唯一依托,因此我无论如何不能跨下来。虽然我贫穷,但我不能丧失意志,尽管我没有把握,但我不能丧失希望,更不能垮掉精神。我停下脚步,抬起衣袖擦净眼泪,然后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脑中的灾难念头摆脱掉似的,我告诉自己说,我要治好父亲。因为我已经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和依托,那就是医生最后的一句话:有的癌症可以控制,甚至能活很长时间。
情绪平静下来,我努力将脸上的肌肉放松作下来,让表情轻松起来。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在父亲的身旁,向他咧着嘴露出了笑容,我说,没什么大事,胃上有个穿孔,需要做个小手术。
那得花多少钱呀?
刚刚调整好的情绪再次被父亲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击溃了,我感到压抑的心正在绞结般疼痛。在这样的时刻,在医生几乎判了他死刑的时候,他不但没有追究自己的病情,甚至根本没有从我脸上看见任何灾难的痕迹,反而为这一笔费用难过和痛苦起来。我一直瞧不起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人,但是在这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对于一生节俭的父亲来说,在他面临金钱和生命选择的时刻,我想,可怜的父亲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生命,而将那一笔金钱留给他的女儿。
我在心里发誓,父亲,不管需要多少钱,我都要给你医好。
一个礼拜后,手术如期进行了。那是一个阴郁的冬天午后,天空低垂着,阴暗得像要流出灰黑的汁液似的,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见天井院落里两颗裸露着衰败景色的老杨树,正在寒风中瑟瑟抖抖地摇荡满树的秃枝,似乎在彼此诉说着生命的凄凉。在父亲的车刚刚推出病房的时刻,隔壁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叫,几乎同时在我们身旁一下子涌出成群的医生和护士。在我们的车还没有拐过走廊时,身后便传来了哭嚎声。看来有人已经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正在亲人的哭叫中悄然走向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手术车上躺着的父亲眼里正有两滴浑浊的老泪涌出来。
手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个过程几乎可以将一个健壮的人逼疯。儿子虽然请了假来陪我,但不能减轻这种等待的痛苦。我们站在一个拥挤的等待室里,足量的暖气使狭小的屋内空气越来越污浊。一排座椅上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够自始至终坐下来的,个个心焦气燥,坐立不宁。我从等待室走到走廊,站在廊间的窗口,看灰白的天,看苍凉的树,看来来往往的人,再从走廊走回等待室,看等待室里焦急的人们,然后再走到紧闭着的手术室门口,瞪着手术室那三个大字出神。大约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有了动静。当大门敞开,有护士推着已做完手术的病人走出时,还有身穿浅蓝色手术衣的医生从中走出。然后有人向等待室喊着病人的名字,于是有的家属便急匆匆地从我们的身边走开。
时间在这种凝滞的气氛中悄然滑过,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