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拍拖-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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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菇”终于转到了帐篷的门那边,她一把将门遮片扯开。风好像小了,雨似乎也小了,只是夜色依然浓重。
“哎哟,黑头,你瞧外面多畅快,咱出去吧,走啊,走……”亲亲热热絮絮叨叨,“香菇”耐心地劝导着,希望这不速之客能有自知之明,不要等主人动手驱逐。
“香菇”抬起胳膊定定地向帐篷外指着。奇了,那蝰蛇竟然把黑脑袋偏过去,顺着她的手指向外张望。
就在我们都感到惊奇的时候,“香菇”的另一只手抛出了一朵玉色的蘑菇。
那蘑菇紧紧地擦着蝰蛇的头顶,簌然有声地飞出帐篷。几乎在那同时,蝰蛇如箭逐兔般地追了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不禁目瞪口呆。
“香菇”把帐篷的门遮片重新合严。风,雨,夜,可怕的毒蛇……全都隔在了外面。
“它,它,这家伙还会不会回来?〃 我心有余悸地说。
“它要是个母的,一定还会来找你。”吴胖子眨着他的小眯眼,跟我打趣。
“啊,真的?〃 我是被吓怕了。
“香菇”向我笑着摇摇头。
夜归于平静,即便是风声和雨声也显出了从容,显出了平稳。我就在那从容与平稳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昨夜过于疲劳过于紧张,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未及起身,我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向身边看去,昨夜“香菇”就睡在那儿,她像猫一样伴着我……
她睡过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悄然离去。
恍惚中,我觉得昨夜只是一个梦。世上并不曾有过这个女人,这女人昨夜亦不曾来过。这样想着,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如丝如缕,那股奇异的菇香宛然犹在!
“哎哎哎,闻什么呢?〃 吴胖子笑嘻嘻地打趣,”闻了一夜,还没闻够?〃
小赵捂捂胸口,装模作样地说,“人去铺空,我好难过哟!〃 玩笑是玩笑,可是让人一点破,还真有些怅然。
那一天出去采集矿样,出乎意料之外地不顺。我们在雨后湿滑的山上奔波了一整天,居然一无所获。寡情少绪地吃了点儿东西,我独自坐在了帐篷外面的岩石上。当那些山崖那些溪流那些草那些树慢慢地陷入苍茫的暮色之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也在渐渐地消失,那情形就像石块在岩浆中高温液化,失却了自己的形体。
无垠的夜容纳着一切,“香菇”也在其中么?
吴胖子和小赵站在帐篷那儿喊我了,“喂,快回来吧。”
“进来等,进来等,兴许今晚还会有人钻咱的帐篷哩!〃 我们开心地大笑。
当然,那一夜并没有奇迹发生。
可是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位置。
我们又一次出去采矿样,与前一天的情况完全不同,那天的采样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午后在山上吃了干粮喝了一些水,又转着看了两个山头,然后就兴冲冲地收兵回营去。绕过那片野枇杷林,远远地望到帐篷的—角了,我忽然抽抽鼻子说,“哇,哪儿来的炖蘑菇味儿,好香!〃 小赵抽了抽鼻子,”是吗?我怎么闻不着。“
吴胖子取笑我,“是想的吧,想出毛病了。”
我有一种预感,我不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炖蘑菇的香味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快走到帐篷前的时候,吴胖子和小赵忍不住同声大叫,“哇,真香,真香哎!”
帐篷那边有个蹲坐的人影,一身蜡染的花裤花布衫。果然是“香菇”。
几块大石头做灶,灶上架着我们的锅。锅下的干柴兴致勃勃地燃烧着,锅里的蘑菇汤热热闹闹地沸滚着……
她是特意来谢我们的,她说她昨天忙着赶圩卖蘑菇,耽搁了,没能过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只瞧着我,仿佛这些话只是对我说的。我有点儿尴尬地拿起汤勺,去搅弄那口锅。我说,谢什么,应该的事。采蘑菇卖蘑菇,不容易,你把蘑菇让我们给吃了还成?她一边说,多,多,有的是,一边把背篓拿来给我们看。
瞧,这是牛肉菇。这菇帽红扑扑的肉乎乎的,像不像牛里脊?这种蘑菇汁多肉厚,吃在嘴里有嚼头。牛肉菇是长在树上的,老橡树上最多。
这是鱼鳞菇,薄薄的白白的一片一片的,就像是鱼身上的鳞。这是长在松树上的,晒干了,留着天冷了炖腊肉,吃起来那个香啊。
你们整天满山跑,见过这种地蘑菇吧。帽子面是白的,帽子里儿是紫的,要是长熟了长老了,就变成黑色的,像是锅烟子。怎么吃?能煮着吃,也能生着吃,尝尝看,甜津津的,像凉薯不?
看,这是鸡油菌。它是长在树下面的,一长就是一大片。你们瞧,它黄灿灿的亮光光的,像不像母鸡肚子里扒出来的鸡油?用它煨出来的汤最鲜了,喝起来还真有一股老母鸡汤味儿呢。
……
我们把那些稀奇古怪的蘑菇全都看过了,然后就围坐在汤锅前一起吃饭。
“香菇”很自然地挨着我坐下,仿佛自从那一夜起,她的位置就已经排定了。
吴胖子取来一听火腿罐头,不出声地交给我,由我打开。
小赵把折刀拉出来,直接递送到了我的手里。于是,我就用那刀子一片片地切火腿。
“来一片,好吃。”我款待着她。
她笑了,是那种很清香的笑,甘,美,纯,淡,一如鲜嫩的草菇。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我知道吴胖子和小赵都在观察我。烟气袅袅地升腾着晃动着……渐渐的,这一切都从我的眼前隐去了,我视而不见,仿佛关闭了视觉。
谈笑声像山间的溪水一样蹦蹦跳跳,碗筷勺子的碰撞声像小锤叮叮地敲着岩样,吧吧的嚼食声,咕咕的吞咽声……慢慢地,这一切都在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听而不闻,仿佛中止了听觉。
格外清晰起来的是嗅觉。
我能嗅出来,她是特意来谢我的,她是特意借谢我来见我的——这朵“香菇”!
她的体息丝丝缕缕地沁入我的肺腑,我就像气球似的慢慢充盈着,充盈着…
…我膨胀到了极点,我要爆炸了。
我高高地端起装满香菇汤的搪瓷碗,望着她,“来,干杯!〃 她怔了一下,然后也举起了手中的搪瓷碗,”干,杯——“ 两个搪瓷碗“当”地碰在了一起,醇香的蘑菇汤在微微地荡漾。我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发紧,我想从此之后,她是不会再露面了。我仰起头,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放下碗,我看到小赵在笑,吴胖子却意味深长地摇摆头。天黑以前,她走了。
那之后许多天,她都没有露面。我们这个帐篷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变化,小赵伤了脚骨,住进了县医院。后来,吴胖子又临时被叫到分队,去接待总队来的视察组。
我忽然发现帐篷里孤零零地只剩下了我自己。独处的境遇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在纷杂的想象中,嗅觉的想象尤为活跃。“香菇”的体息在不知不觉中侵袭而来,那情形就像清晨橡树叶片上的露水,在你无从察觉的时候,它就已经呈现在你的面前。湿漉漉的清新,滴着汁水的鲜嫩,还有那股松软的泥土般的微腥味儿……
那些气味聚集成形,于是她就活生生地凸现起来,成为一块光彩熠熠的菱状多面体,犹如天然的水晶矿簇。
大自然让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指纹,同样,大自然也让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体味儿。此刻,“香菇”的体味儿犹如梦魇一般缠住了我,让我无从挣脱。
我忽然感慨地想到,拥有属于自己的体味儿对于动物来说,那意义是非同小可的。狮虎这类猛兽会在它们活动的地区边缘拉屎撒尿,以此昭示这里是属于它们的领地。野羊会用脸颊在它们经过的树干上擦脸,把面部腺体分泌的气味留下来作为路标。鼬和獾在行走的时候,肛门和生殖器拖在地上,会蜿蜒出一道彩虹般的诱惑,吸引异性追逐而来。
体味儿是生命存在的手段,更是生命延续的手段。异性间能够互相吸引,体味儿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媒介。如若不然,我怎么会每每忆起她的体味儿,就心旌摇曳呢?
此刻,她的体味儿向孤独中的我发出了召唤。我像野羊,我像鼬,我像獾…
…我循着那蜿蜒的诱惑,追逐而去。帐篷外原本是没有路的,而我的脚下却仿佛有路,那路就在我的每一个举步中延展着,摆摆晃晃,飘飘悠悠,曲曲折折地将我引到了一处背阴的谷地。这里是橡树的天地,一抹抹橡树佝偻着,显得如此苍老,而树干上那些蘑菇宛如花朵般盛开着,又显得那样娇嫩。我的鼻翼翕动起来,我贪婪地嗅着,嗅着那美丽,嗅着那娇弱,嗅着那新鲜……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采了一朵蘑菇。真妙,那丰腴的蘑菇竟如雪花一般体轻若无。那触感也似雪花,沁凉凉的,仿佛再摸一会儿,就要融掉。它用它的花容月貌对着我笑,恍惚中我觉得它有点儿似曾相识——没错,我在“香菇”的背篓里见过它,菇帽红扑扑的肉乎乎的,这是牛肉菇。
我没有背篓,我脱下外衣,把采摘的一捧捧蘑菇放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裹住。抱着鼓鼓的外衣,像是抱着一个活物,我回到了宿营地。
就在她架过铝锅的那几块大石头上,我架起了那个炖汤的铝锅。干柴哔哔啪啪地爆响,锅里的蘑菇汤沸沸扬扬地翻滚不已,那股诱人的香味儿哟——我闭上眼睛,嗅着她的气息。
“来,干杯!〃 我向空中举起了装满蘑菇汤的搪瓷碗。仿佛她就像那天一样,端端直直地坐在那儿,手里也举着碗,在对我笑。
“当——”我听到碰杯声了。
“喝,喝……”我说。
那汤真鲜,那汤真香,那汤就像酒一样醇美。我自酌自饮,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怪了怪了,起身进帐篷的时候,脚下有些发软,身子也轻飘飘的,那感觉还真像是喝了酒!
倒在我自己的铺盖上,脑袋开始晕转。呼哧呼哧的,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喘气声。眼皮沉了,眼前明暗不定,似乎有影子在晃。
我睡着了?
有人在推我,有人在耳边叫,我尽力睁开眼睛,于是我看到了“香菇”的面孔。那张脸朦朦胧胧的,仿佛被雾隔着,仿佛被纱笼着。这是幻觉么?我伸出手,居然摸着了那张脸。
果真是她!
“你怎么来了?〃 我说。
“我在林子里采菇,我闻到了炖酒菇味儿。”
真是好鼻子,我笑了笑。
“还笑,”她着急地说,“你吃了酒菇!”
“什么酒菇?我是照着你采的那种,那种蘑菇采的。这不是牛肉菇么?——〃 搪瓷盆里还有一半没有煮的蘑菇,她拿起—朵来,在我面前晃着,让我仔细瞧。
不错,这种酒菇和牛肉菇一样,菇帽又厚又红。可是,酒菇的菇帽上还有许多黄斑点儿,菇伞也细得多。酒菇瞧上去漂亮呀,也有人叫她仙女菇,吃多了就会飘飘成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幸亏你吃得少,所以只不过像是喝醉了酒。你要是真把这些都吃下去了,只怕是从此就醉死过去,再也醒不来……
“唔唔唔,”我点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感到力不从心,我歪了歪,她赶忙过来扶我。
我就歪在她的怀里了。
她把脸挨在我的头发上,深深地吸口气,笑着说,都是酒菇味儿,都快闻不到你的味儿了。她这样闻着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发犹如受到磁场吸引的铁屑,一束一束地耸动起来。我颤抖着说,我是什么味儿?
她喘着气说,外面的一层是石头味儿,硬硬的;下一层是马尾松味儿,油油的;再往里是香柏仁味儿,酥酥的……
我觉得奇怪,我说,人的气味难道像矿脉一样,还能分层吗?
她见怪不怪地笑着说,你闭上眼睛呀,你闭上耳朵呀,你只张开鼻子闻。闻到一层味儿,就存到心里,再闻下一层,再往心里存——她讲得古怪,闭上耳朵。
于是,我就想着,我的耳朵是闭上的,闭上的……果然,耳道里感觉到了堵,感觉到了胀。外界的声响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几近于无了。
我闻到她的第一层气味儿,清新的草叶气,鲜嫩的香菇气。那气息透进心里,蓄积着,第二层气味儿便接踵而至。那气味儿像羊奶,诱人的甜香中含着些微的膻臊。这气味儿在心底沉降之时,第三层气味儿旋即而来。那是海的气息,是鱼的气息,有些咸,有些腥,那是她的孔腔,那是她的内脏,宛如深藏水底的活鱼,张开了她的嘴……
鱼,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