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青龙卷-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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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晨起,湿润的空气中漂浮了一层大雾,我见之大喜,胭脂不解地问我为什么高兴。我笑道:“大雾过后,必见阳光。这说明天将放晴,咱们且等着吧,过中午便可出门了。”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然听见前堂哗啦声响,这家男主人仓皇失色地跑了过来,比手画脚:“快跑!快跑!官兵来了!”
胭脂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包袱就要往外冲,我连忙拉住她,定神问道:“官兵又不是强盗,为何要逃?”
6、生离(2)
男主一拍大腿,懊丧道:“可不是连强盗也一块儿来了吗?”不等我再追问,掉头就跑。
胭脂慌道:“姑娘!强盗固然可怕,官兵也不得不防啊!”
我点点头,当下拉着胭脂往外跑。适逢天寒地冻,大雾弥漫,出门只听哭喊声与兵刃敲击声掺杂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无法看清五米开外任何景物。
胭脂大病初愈,一见这等状况,早吓得腿软无力,我咬紧牙拖着她在雪地里拼命往前走。没等走上十步,就听“咣当”一声,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破空挥落,砸在我俩脚边。
胭脂吓得“啊——”的一声尖叫。
长刀紧握在一只手上,手腕连着上臂,再往上的部分却是齐刷刷地被斩断了,断口处汩汩地流出鲜血,洒出的血迹犹如红梅般点点缀在雪里,触目惊心!
胭脂瞪着那只断臂,频频跳脚,尖叫声不断。
我一把捂住她的唇,凶巴巴地说:“不想刀下枉死,最好闭嘴。”
她也是个机灵人,虽事出突然被吓得不轻,到底还是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的,于是含泪点头,颤抖不已。
我松开手,弯腰将长刀从那断臂的五指中掰下,转身塞进她的手中。她抖缩了一下,终于别别扭扭地把刀握在了手里,只是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刀拎在手上,人竟是抖若筛糠。
“你会杀人吗?”
她吓得差点把刀丢掉:“奴……奴婢不……不……”
“那你会杀鸡吗?”
“会……会……”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狠下心肠,无视她眼中的惧意:“那你就只当自己是在杀鸡!”
我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不只是在逼她面对最残酷的事,也是在逼自己做最残酷的事!
拖着胭脂踉踉跄跄地跑出百来米,厮杀声却是愈来愈厉害,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呼喊,犹如修罗地狱。我暗自庆幸多亏这场大雾遮蔽,总算没让胭脂亲眼目睹战乱的恐怖。
好容易跑出村子,我才要松口气,突然前头毫无预兆地蹿出一辆辎车,拉车的牛显然受惊过度,竟是歪歪扭扭地朝我撞来。大雾中的能见度太低,等我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撞过来时,只来得及把胭脂推开。
牛犄角擦过我的肩胛,幸亏我肢体韧度极好,闪得够快,否则一定被那尖角戳个血窟窿。
胭脂吓得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姑娘!姑娘!”也不知她哪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举刀就往牛身上砍。
有两道人影快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扑向胭脂,抢下她手中的刀子,一个则扑向我。
我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见人影扑至,顺势抬脚蹬腿,一脚踹在那人腰上,同时借力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人“哎唷”一声,捂着腰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满脸痛苦地看向我:“是我啦。”
我来不及思考,顺嘴回他一句:“管你是谁!”
“阴姑娘,是我……”他抬手护住头脸,怕我再打他,“我是刘军。”
“刘军?!”我终于醒悟过来,奔前两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刘军?再往前一看,那辆辎车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狭窄的平板牛车上居然挤了四个人。
还都是些我熟悉的老面孔——良婶、潘氏、刘兴、刘仲的妻子王氏。
再回头,那个抢下胭脂手中长刀的人居然是良婶的大儿子刘安。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脑筋急转,惊愕不已,“不是说去宛城么?”
刘军道:“就是去宛城呢,结果半道儿遇到了伏击,碰上这样的大雾天,根本不知道咱们的人在哪儿,新兵又在哪儿,混打一气……这牛惊了乱跑,我们迷路了。”
“女子。”良婶在车上冲我招手,“你是不是也跟秀儿走散了?上车挤挤吧,让刘安和刘军两个随车步行就是。”
我心里一酸,敢情良婶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汉军了,于是婉转道:“良婶和两位嫂子若不介意,可否允我的丫鬟上车歇一歇,她病了还没好,实在没什么力气赶路。”
6、生离(3)
胭脂抹泪道:“姑娘……奴婢、奴婢能自己走……”
良婶是个老好人,不等潘氏和王氏答话,她已怜惜地招手:“上来吧,都上来,虽然人多,可挤一挤总好过走路。”
我举目一看,算上胭脂,这辎车上已经挤了五个人,基本跟个沙丁鱼罐头没区别。我是无论如何都挤不上去了,除非把潘氏或者王氏赶下车。
“我随刘大哥、刘二哥走路就行。”我其实更担心这车严重超载,那头老黄牛已是白沫横飞,就怕想跑也跑不快。
这会子可是在逃命,速度比什么都重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牛车跑了半里路不到,车轮突然卡进了一个坑里,无论怎么使劲推拉,都没法把车轮从坑里拔出来。
正踌躇不决,忽听周围厮杀声起,竟是一股新朝官兵不知打哪儿冲了出来。雾色中无法得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我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剑花,挺剑而上。以一敌众。我杀红了眼,使出浑身解数,刘军却突然在我身后闷哼一声。我扭头一瞥,他的右肩到胸口竟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个寒噤,正要扑过去相救,他倏然抬起左手往后一指,凄厉地尖叫:“快救我娘——”
辎车上那堆女人早吓作一团,刘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战在一起,明显处于下风,手忙脚乱之余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挂彩。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辎车旁,三下五除二,连砍带劈,将准备爬上马车的几名新兵毫不留情地打下车架。这时已有不少骑兵围住辎车,不住地骑在马上绕着车子转起了圈子。
“女子!”良婶厉声长呼,“你走——走得一个是一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手上动作稍一滞缓,背上一阵剧痛,巨大的冲力迫得我往前扑出两步,险些摔倒。
背上火烧似的疼,我来不及细想缘由,便听一声惨叫,刘军口喷鲜血,砰然倒地。魂飞魄散间,听见身后潘氏一声惨然高呼:“阴丽华!求你——”
“娘——娘——”刘兴被潘氏抱着用力抛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牵动得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刘兴不懂事地在我怀里踢腾挣扎,哭闹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闷哼一声,舌根下一股腥甜的气息上涌,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转眼间,有人抢着爬上车去,良婶为了保护潘氏和王氏,与那人争执,竟被那人推下车去,一时马蹄奔过,活生生地在良婶身上轮番踩踏……
刘安大叫一声,睚眦尽裂,猱身扑上与人拼命,却被飞来的七八枝竹箭钉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着刘兴左躲右闪,却听王氏突然凄声高喊,“我没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场的份上上,若是兴儿侥幸得救,便让他转于我做儿子吧……”
好半晌却不见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见她双手抓着一枝长矛,矛尖已没入她的胸口,奄奄一息。
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凄婉而笑:“好……兴儿一定会……是你的儿……”
我潸然落泪,将哭闹不止的刘兴抱在怀里,杀开一条血路,冲到黄牛旁,手起剑落,一剑将挂在牛身上的绳索砍断。
那些新兵见我抢牛,纷纷围拢过来,我一鼓作气地带着刘兴跳上牛背。刘兴这会儿估计彻底吓呆了,频频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挣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气,拿剑在牛屁股上轻轻一刺,疲惫不堪的老牛吃痛,踢腾着四蹄奔跑起来。颠簸震动着我背上的伤口,我只觉得背上有股热流热辣辣地淌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隐约间,耳边似乎传来胭脂凄厉的惨叫:“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我挥手持剑架开一柄长矛,心虚手软地搂着刘兴不住发抖。
6、生离(4)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为难你。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縯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泪如雨下,我哽咽着紧紧抱住刘兴。
驱牛冲开包围圈,我体力不支地瘫软下来,上身的重量压住了刘兴,他似有所觉,不舒服地在我怀里蠕动身体。过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脸颊,稚声稚气地说:“姑姑别哭,姑姑别哭……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小东西,一本正经地放到我手心里:“三叔说,想哭的时候看看这个,就又会笑了……”
泪眼朦胧地看着手心里的一只草编蜻蜓,我蓦地心里大痛,五指合拢,紧紧捏着草蜻蜓,失声恸哭。
7、死别(1)
人都说老马识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认不认得正确的归途。我无力再驾缰,只得放任它随意踱步。
身上一阵阵地冒虚汗,我反手摸到身后,背上的伤口疼得肌肉痉挛,手指触摸之处,却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气,看来背心上插着的是枝竹箭了——没被一箭毙命,是否也该庆幸自己命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到自己的后福在哪里。
刘兴哭累了,窝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沉沉睡去,小脸上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我颤巍巍地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可不曾想我满手是血,手指拭过他细嫩的脸颊,反而将他的脸涂抹得血迹斑斑。
我浑身虚软,眼下兵荒马乱,自己一旦昏死过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可是神志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知自己大限将至,不敢大意,狠心用牙齿咬破舌尖。
剧痛的感觉让我精神为之一震,我勉强勒住缰绳,驱使黄牛往开阔地带走。
不知坚持了多久,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时,猛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尖锐,像根针般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个寒战,眼前凌乱地闪过潘氏、王氏、良婶、刘军、刘安、胭脂的脸孔,那一张张或悲或恨的表情,像把尖刀在剐着我的心。
我闷哼一声,从混沌中恢复了少许神志,随着哭喊声的临近,我分辨了半天终于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是真的有孩子在哭。
我伏在牛背上微微喘气。刘兴睡得很熟,那样沉稳的睡容让我害怕得几乎以为他没了呼吸——现在的我犹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击溃我脆弱的神经。
哭声越来越近,就在我看到变得稀薄的大雾中隐约现出人影时,老牛突然驻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也许是动物通灵,觉察出前方有危险,所以不肯再前进了吧?
我心里存了这个想法,一时也犹豫不决,到底是否该上前探个究竟。
就在这时,那一片惨淡的哭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苦苦哀求:“二姐,求你上马吧!弟弟求你了……”
“文叔,你只管走你的就是……”
“二姐!”刘秀突然厉声尖叫。
这一声透着他的悲哀,他的无助,他的绝望……我从没听过刘秀如此凄凉的声音,仿佛垂死挣扎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悲鸣。
刘元的声音平静祥和,和刘秀此刻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会儿的刘元完完全全是个安抚小弟的姐姐:“我和孩子们若是上马,你和伯姬怎么办?更何况……一匹马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我们母女四人……文叔,你带伯姬走吧,快走……就算当真遇上了官兵,我们母女不过是群妇孺,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
声音时断时续,我虚软地搂住刘兴,想催牛上前,却发现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也不知刘元最后还和刘秀说了什么,突然“啪”的一声脆响,刘秀一声惊呼,青骊马竟是长嘶奔腾。
“二姐——”刘秀的呼喊声逐渐远去。
刘元啜泣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
“娘,卉儿怕,卉儿要三叔,卉儿要小姑姑……”
“娘你为什么要打三叔,为什么要赶他走?”邓瑾不解地问着母亲,她向来乖巧,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听她因为害怕而哭泣,反而拼命安慰着妹妹。
我的心一阵阵抽搐。
刘秀无力救助她们,我亦是……想到方才不得已抛下了胭脂,我又是自责又是难受,眼泪怔怔落下。
“什么人?!”
“拿下!”
马嘶人吼,纷至沓来的声音惊动了胯下的老牛,它倏然掉头,带着我继续飞奔起来。
身后蓦然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