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获奖者翘楚之作:盛于繁花-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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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小时候,姥姥总是偷偷对着我使眼色,或者张牙舞爪的,为了不激怒干部离休的姥爷,每次从姥姥家回来,姥姥经常会塞一些坐车钱掺杂零用钱给我,所以去姥姥家一直是我的美差。这种庇护行为经常遭到表哥的嫉妒,当时我们还小,嫉妒心就很容易滋生。印象中,姥姥永远是胖胖的,多余的赘肉会挂在脖子下面,胳膊下面,如此等等。姥姥是个清洁工,虽然工作在当时看来并不算什么光宗耀祖的工作,但是现在世道却不同了,要不是姥姥的医保,高得吓人的医疗费用,也够一家人忙活的了。
傍晚,走进吉大一院。
之前路过的旁边的窗子,顺着灯光看进去,有耀眼的灯光和三三两两的人。我突然意识到,好久都没来过医院。这种严肃的氛围让我感觉到如此压抑。进了门,我赫然有个想法,毕业后要不要来这里制作个DV,然后写本书,叫《死亡日记》。
进了病房,猛然发现,在一张整洁如新的床上,一个悬挂着的藤蔓的输液管尽头,就是我的姥姥,瘦小,孱弱,安静。仿佛一夜之间从一位胖胖的老人变成幼小的新生儿。前两天因为电解质紊乱,造成神经兴奋折腾了好几天没合眼,现在安静地睡下了。当时我很气愤,电解质紊乱这种现象只要学过高中生物的都知道,怎么不早注射含矿物质的葡萄糖。
姥姥慢慢睁开眼,看着我,那双黑色的,晶莹却呆滞的眼球盯着我,说一声,刘宇来了。我挂着僵硬的笑,不知道该讲什么。也许她也无心记挂许多了,在她眼里,自己是个即将走进死亡关的无用的老太太,也许顾不上想着那么那么多的人和事情吧。转个身,姥姥起身吃饭了。舅妈在旁边一口一口喂,先在嘴边吹吹,然后试试不烫了,再送到姥姥口中,像照顾一个懵懂的婴儿。我想是不是这个偏心眼的姥姥刚才感觉到无望了,她发现过去疼爱的外孙子,仿佛一只翅膀硬了的白眼狼,在她生命中最后一点点时间里,还不肯露面。小时候的种种,和前阵子姥姥塞给我几百块钱的情景,突然让我感觉到温暖,感觉到爱和酸楚。这样爱我的人,如此孱弱,而我只能充当她吃饭时后备的依靠。即便做个依靠,也算我的一份爱吧,去回报这个付出了一辈子,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牵挂的老人。至少让她明白,她的爱,给我带来温暖。
姥姥躺下后,立刻说大便了。大小便对这位老人显然已经不好控制。我看到她紫色的嘴唇微张,牙齿稀疏,露出一些大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她曾经说过,自己不敢闭眼,一闭眼什么都能看得到。黑色的眼球在晃眼的灯光下锃亮锃亮。仿佛她用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力气要照亮她短暂的一生。我突然感觉到呼吸困难,恐惧和歇斯底里。我看到,洁白剥啄的墙壁,挂着口罩的年轻护士,和形迹匆匆的医生,昼夜不停的日光灯,旁边埋怨,责骂的濒临死亡的老太太,周围一群人低垂到面庞的目光。突然意识到死亡,对死亡的恐惧和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呼吸紧张。不停翻动的呼吸机,忙三火四的手术医师,然后就是呼吸完最后一口气,停止。从此世界上不曾有你。一切都将静止不前。仿佛自己从十八岁突然跳到八十一岁,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想,这肯定就是姥姥感觉到的恐慌,窒息和绝望。回望一生,重复单调的生活,众多的儿女孙子女,琐碎繁杂的事物和这个诱人的美丽的世界。牵挂成了恐惧的导火索。如果没记错,著名神学家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里说过,我们不应该恐惧死亡,死亡是人所不能经历的。但是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很容易就得到解释,存在主义鼻祖克尔凯郭尔在《恐惧与战栗》中告诉我们,宗教是让我们面临巨大的个体存在的恐惧中寻找到同一。这种所谓的存在恐惧也正是存在的价值。
出门的时候,妈妈在给姥姥洗弄脏的内裤。前几天,妈妈跟我说,姥姥二十天都没大便了,很多办法都用过无效后,只能她用手,给姥姥抠出来。别紧张,当时她带着手套。如果有一天真的需要,我想我肯定也毫不犹豫。但我希望永远都没有需要的那一天。
一个人出了门,突然眼睛就湿润了,想哭,却不敢。面对着繁华的城市,仿佛突然迷失在里面。它就仿佛是灯光做的迷宫。而黑暗,黑暗将我包裹,找不到生存突破口。几十年的拼搏,挣扎,努力,奉献,都归结到短短的一口气。对死亡的恐惧还萦绕在我脑海里,可是我发现自己一生都还没能遇到个踏踏实实的人狠狠爱一次,也没付出过任何的亲情和孝道给我的父母,自己的图书计划和DV视角和艺术视觉还没能流传到这个时代的命脉里,最起码连个理想大学都没碰过。死亡对于我来说附带着太多太多价值和牵挂。突然理解了尼采的话,爱能让瞬间永恒。我没能永恒,因为我没爱过。
给新概念的好朋友打电话,他们一个在外地,一个在考上戏。一个郁闷进行时,一个扬扬得意,前途光明。我们都相互暧昧的称兄道弟,也正是这个时候,除了他们,还能找到谁,分享我的恐惧和对存在的渴望。
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源于爱。发现爱,才是价值。
我是个羞于表达,自闭的人,文字是唯一能吐露心声的形式。担心自己的突然死亡或者其他人的意外。写这篇文章,为了趁来得及告诉他们,我从来没对外人说过的话,我爱你们。一直都爱。
第117节:滕 洋:旅 程(1)
旅 程
滕 洋
我猜:这还是一个孩子,大概她也只有十七或者十八岁。她一定是第一次独自乘火车,她的父母还很不放心。她一定是乐观且任性,偏选了一双拖鞋开始这也许漫长、也许短暂的行程。但,不管怎样,这只是印证了萍水相逢。
列车颠荡着向下开去,车上很安静,有间断的广播和音乐。这个夏日的午后,空气浓稠得像胶冻一样,让人疲乏无力。单一的隆隆声在脑海中如丝线般绵延不绝地扯过,也不知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常常是怀着这样一种近乎疲惫的情绪,任人推挤着,在单行线一样的人生轨迹上〃勇往直前〃,没有希望,更无所谓失望。我也幻想成为一个设计师或是厨师,更简单的,做个建筑工人,可那仅仅是幻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看过这街上女孩子的漂亮衣服,炉台里跳动的火焰或是高楼上缠绕如蛛网的脚手架,我也仅仅是听说……
〃啪〃。我想我一定是碰掉了什么东西,用手去摸,一直放在腿上的钥匙不见了。我俯下身子去摸,钥匙却被什么人推到了我手边。
〃谢谢。〃我拍拍沾上尘土的双手,对着空气道谢。
〃不用客气。〃那声音如明亮跳跃的音符是那个穿拖鞋的姑娘。
也许,我不应该再同她交谈了,我是一个〃陌生人〃,该维持在安全的距离外,就像女孩的父母叮嘱她的那样:不要同陌生人交谈。我也常常被人这样好心地嘱咐,我明白:我看不见东西,要更加小心。但,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喂,你看不见东西吗?〃女孩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想她这样唐突的问题应该让我很生气,因为所有的规则都告诉我,作为一个盲人,我应该避讳这样的问题。但现在,真的有人这样问了,我倒并没有什么不舒服,我想起那个大叫〃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孩子。
〃是,看不见,一生下来就看不见了。〃
〃好可惜啊。〃女孩的语气显得十分惋惜,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懊恼地看着窗外,微微偏着头的样子。
〃也没什么,一开始就看不见也就习惯了。要是中途瞎了,一定难过得要自杀。〃说出〃瞎〃这个字,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从不说自己是瞎子,只是说〃我看不见〃,但今天,面对这个很不把我的〃盲〃当作一回事的女孩,我似乎是得到了极大的尊重,愈发地,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喂,我讲给你听好不好,外面的风景很美的。〃
〃好,谢谢你。〃我微微地笑,愈加肯定这是一个对世界毫无戒备的孩子:善良且单纯,她早已将父母的叮嘱抛到一边,以她的方式来表达她的友善。
第118节:滕 洋:旅 程(2)
〃……对,那些种在两边的树,我一直觉得她们像中世纪的欧洲妇女,提着裙子向前奔跑,呃,中世纪的裙子,应该是……〃
〃……像高更的一幅画,高更是我朋友最喜欢的画家了。我有一本高更的画册,上面的画都美得像天堂,柔软的沙滩,碧绿的海,丰腴的裸女……〃
慢慢地,这女孩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如水汽一样蒸发,我进入了她带来的世界,很难形容,就像我做过的一个梦。我觉得那应该是彩色的,许多斑驳的色块在眼前晃动,但梦醒了,我才明白:我根本不曾看见什么颜色,只是感觉到了快乐。
〃……那边有一个村子,唉,那有个孩子冲我招手呢!〃女孩的声音变得很兴奋。
〃他不过是冲着整列火车招手罢了。〃我忍不住提醒她。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看见了火车,我在火车里看见了他,于是他也是在冲我招手。〃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地不悦。
我很想像她那样对一切都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希望,但怎么说呢。总有些羞于表达。有时我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罩子中,就像时钟一样,每天只要一成不变地走一走就好了。或者我希望我已经死了,躺在墓地里,等着清明有人送一束花给我。
〃你在想什么呢?〃女孩突然不讲了。
〃没什么,有一点累了。〃我摸着手里的钥匙,上面的每一个齿我都清楚,它简直可以啮合到我心里面去。
〃噢,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呢?〃
〃按摩师。〃我苦笑,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干什么。
〃那很好啊,我妈妈腰不太好,后来听人推荐找了个按摩师治疗了一段时间,现在好多了,我曾经也想学……〃
我明白这是她的礼貌或是客气:健全的人,谁会想到要当按摩师呢。
〃你呢,还在念书吧?〃我问。
〃对,念美术学校,其实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学校,正式的学校大都不收我,但我又喜欢这个,就让爸爸找了一间私人的学校念。〃她的语气有一点低落,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的低落。
每个人都会有烦恼,哪怕这个似乎什么都难不倒她的女孩。只是她这样小小的烦恼,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消散,我却不同:像这列车一样,她是行驶在平原上的那列,偶尔穿越隧道,就如生活在调剂一样新鲜刺激;而我,将永远在黑暗的隧道中穿行,永无天日。
我嫉妒你,你明白吗?
〃对了,给你画张画吧。〃女孩像要拨开黯淡的情绪一样大声地问。
〃可以。〃我并无多大兴趣。听着她起身,请邻座帮她把放在上面的行李取下来,然后是开合拉链的声音,把什么东西支在了我对面的小桌子上。
〃这可真挤。〃女孩的声音的确像一个挤得喘不上气的人。
我只是笑,无论你画得好不好,我都看不见,有这个必要吗?
〃我尽量画得好一点吧,但如果你的朋友说不像你,你可千万不要笑话我啊。〃她很认真地说。
我听见笔在纸上〃唰唰〃划过的声音,我想像女孩一边用手来比配景框,一边在纸上画有人告诉我,画画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了,虽然不断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我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我不想接纳外面的东西,而是,我无法想像除了黑夜以外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哪怕自己的颜色。
〃你能摘了墨镜吗?〃女孩试探着问。
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无论她看见我的眼睛时,那表情是厌恶也好,惊讶也罢,我都看不见。我取下眼镜,心里暗自期待一个评价。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漂亮,只是有点浑浊。你介意我把它们画得明亮一点吗?〃女孩诚恳地问。
〃随便吧。〃我有一点焦躁不安,像动物一样被人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且,列车广播下一站我就到站了。
时间在我身边流过,女孩不再说话,突然地安静让我有些不安和尴尬:也许别的乘客也都在看她画画,他们都在看我这个瞎子。真是讨厌透了。
列车进站了,我马上站起来:〃我要下车了。〃车厢里很嘈杂,有人在起身拿行李。我听见女孩把画纸撕下来的声音,她站起来。车身剧烈地晃动一下,我失去重身心,下意识地去抓女孩的手,希望不要摔倒,但我还是摔在了地上。因为,我只抓住两条空荡荡的袖管。
〃你不要紧吧,对不起,我没办法扶你。〃女孩蹲下身。
〃你,我……〃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
〃没什么,小时候被电的,然后就没有手了。〃她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幸好,我还可以用脚画画。〃
我明白她为什么穿拖鞋了……
我拄着我的手杖在人流里穿行:
妈妈,我懂事起,你就告诉我,我跟别人是不同的,我是残缺的,我不懂。
妈妈,你告诉我头上三尺有希望,但我不跳起来就永远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