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沈默如故-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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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她抖动地键入了一个字。
「对,就是我。」对方说:
「满天星,已经学会上网路了。」
孤岛集之二
【希望沈默如故】
冬天过去了,四月初,又是一季浮汤慵懒暖风的春天。
从 PN4在寂寞小站消失之後,时间倏忽地过了将近叁个月。换句话说,紫鸢和满天星在一起的时光,算来也有一季了。
他们踏过了圣婴现象中和暖炎热的冬天,也渡过了传说中大限动汤的九七年。美国政府预算在数十年的不景气後第一次达到收支平衡,挟优势倾销的微软也遭到了不公平竞争的控诉;人人插的北港香炉标示着香烟鼎盛,而奸淫掳虐无恶不作的绑票犯,也大快人心地被判了四个死刑。
交通顺畅了,政争平息了,中东没有区域对抗,共匪没有武力犯台。真的,像奇迹一样地,一切都转好了。
正如没有人相信,紫鸢和满天星会变成情人一般。
真实世界里的紫鸢是个很活泼的人。她很会说笑话,任何一件平淡无奇的事,到她口中便转化初无穷的乐趣。满天星喜欢默默地听她说,偶尔加以询问或应声,却鲜少表示自己的意见。
他不爱笑,也很少笑,但只要一笑,紫鸢就会感到十分开心。在这种时候,满天星就会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莫大的成就。
但,他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是默默地。
或许是因为网恋的关系,他们虽然是情人,却不太提自己的过去;紫鸢体谅满天星的孤独,就像满天星知道紫鸢必然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前尘一般。他们有一个默契,那就是认为过去并不重要,若要永远地走下去,便要发展现有的关系。只要彼此之间拥有足够的题材与回忆,之前那二十多年在干什麽,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据紫鸢自己的说法,她在网路上最常逛的板有 wedding、story、cat、x…file,以及wine等几个。但是,满天星从来没有看到板上有过她的文章。他一直好奇她那将近叁百篇的文章数是怎麽产生的,但他从来没有开口问。
他唯一问过她有关 Silence的问题,是在问她的名片档。他还记得最早认识她的时候,名片上有这样的两句话:「深夜的客栈/不再有你深情的对谈」。他问过好几次有关这句话的含意,但她都只是笑而不答。
是故,在一起叁个月了,满天星对她所有的认识,只限於她是一个外文系的学生,会用王安终端机,以及打字很快而已。此外,就只有知道她还谈过一场失败的恋爱,如此而已。
然而,紫鸢却知道了所有他的故事。
这一天,紫鸢带他去桃园。
下午的天气很好,天色蓝得像夏天一般,只点缀着几抹稀薄的云。两人无目的地开着车,下了高速公路,开到了一方一望无际的水田旁边。
她停下了车,对他说:
「就到这里吧!」
「这里是哪里?」他问。
「桃园县,大园乡。」
「我是问,这里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没有,只是一块田。」她下了车,牵起他的手,对他说:
「走一走好吗?」
他没回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她。
她带着他走向田中的小径,两人靠得紧紧地,穿过了好几条曲折蜿蜒却又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田埂。
田中尽是泥土的香味,绿油油的新苗,也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曳着光芒。
穿过田埂是一爿小小的土丘,丘上茂茂密密地种植着许多作为防风林的杂树。树林之间有一条几乎已被草丛覆盖了的小径,好不容易穿过小径,则看见一条映照着日光的溪流横卧眼前。
小溪旁都是大块的圆石,溪水潺潺地,发着声响而从石缝间渗流。
溪旁有几只蜻蜓飞舞,圆石上反射着的满是午後的乾燥与敞亮。
四周空无一人。
他们在溪边坐了下来。
「这里好舒服喔!」紫鸢说。
「嗯。」
「我好喜欢大自然,」她又说:「世界就该是这样子的。」
「嗯,」他附和:「平常在台北没有这种景致。」
「小时候我住在南投,」她说:「风景虽然跟这里不太一样,但感觉是一样的。」
「什麽感觉呢?」
「就是这种青草及溪流的感觉。」
「青草的感觉是什麽?」
「扎扎实实的清香,不虚假。」
「那溪流呢?」
「凉凉的,乾乾净净的感觉。」
「唔。」他又应了一声。
紫鸢看了他一眼,问道:
「你有话想说吧?」
「对。」
「那你说。」
「我……」他想了片刻:「你是真的很喜欢大自然吧?」
「对。所以呢?」
「我在想,一个喜欢大自然的人,怎麽会喜欢BBS?」
「大自然和BBS是冲突的吗?」
「我是这麽觉得。」
「哦?你说说看。」
「 BBS上大家都是虚伪的,」他说:「每个人都在设法保护自己,隐藏自己,给别人看到一副装出来的样子。」
「所以,你觉得」
「这句话要反过来说,」他说明:「我是觉得,一个喜欢大自然的人,不像会喜欢
BBS。」
「你是在问我的感觉吗?」
「也算吧。」
「我是觉得,之所以喜欢自然,是因为想洗涤自己。」她说:「你说得不错,我们都是虚伪的,尤其是在网路上。但是,总要找几分钟解脱一下,面对一下自己。」
「那你觉得,现在你面对自己了吗?」
「是的。」
「那你面对我了吗?」他问。
她愣了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
「你觉得呢?」
「那要问你。」
「好吧,我说实话。」她微微一笑:「没有,我还是戴着面具。」
「那你打算戴到什麽时候呢?」
「等一下吧。」她笑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
「可以,」她打断她:「但是,我也有一个问题,而且要先问。」
「你总是不吃亏的。」他终於笑了起来:
「你问。」
「我要问你,」她说:「什麽是『香草冰淇淋』?」
「……」他沈默了半晌。最後说:
「是第一次在德国餐厅里,你的脖子和肩膀给我的感觉。」
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那天我穿什麽?」她问。
「这个嘛……」他又想了想:「忘记了。但一定是无袖的衣服。」
「那我问你……」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他打断。
「不,这是刚才那个问题的一部份。」她说:
「那你是什麽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呢?是看到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时候吗?」
「不,是你在擎天岗流眼泪的时候。」
「那天我有流泪吗?」她又是一愣。
「有。」他回答的很直接。
「为什麽会爱上流眼泪的我?」
「因为那真实。」
「比我跟你做爱还真实?」
「嗯。」他又应了一声。
她沈默了半晌。随後说:
「好,该你了。你要问什麽?」
「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来过这个地方?」
「这里?」她回头看着他。
「对,这条溪边。」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对,我来过。」
「我就知道。」
「你怎麽会知道?」
「因为我觉得你对这条路很熟。」
「你倒是观察得很仔细。」
「我的观察,一向仔细。」
「那你观察到我什麽?」
「我觉得,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你……」她微一迟疑:「你又不问。」
「我该问吗?」
「这有什麽该不该的?」
「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谎。」他说:「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逼你。」
「我有对你说过谎吗?」
「你有。」他肯定地说:「不过,没关系,那不重要。」
「我说了什麽谎?」
「不必说吧,那不是很重要。」
「不行,我要知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为什麽会这麽说?」
「因为,你说谎也不容易。」他说:「辛辛苦苦地说了谎,就是为了瞒住真相。我不想逼你面对那些你不愿面对的事。」
「这不行,你还是要告诉我,你觉得我哪里在说谎。」
「一定要听吗?」
「一定。」
「那表示,若是你真的在说谎,现在你已经打算对我说实话了?」
「好,就这麽办。」
「唉……」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是何必呢?」
她不语,待他继续。
无人的溪流,顿时一阵死寂。
孤岛集之二
【希望沈默如故】
在阳光普照,寂静无人的溪边。
紫鸢看着满天星,眼神坚决而严肃。
满天星看着紫鸢,神态无奈哀伤。
两人沈默良久,最後,满天星开了口。
「一定要说出来吗?」
紫鸢不语。
「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好不好?」他又说。
她还是不说话。
满天星凝望着她,最後终於说:
「好吧,我拗不过你。」
「说吧。」她终於开了口。
「你不是用王安终端机吧?」他问。
「对,不是。」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用的是PC,Slackware版的Unix。」他指出。
「对。」
「……」他静默片刻:「好了,我说完了。」
「只有这样?」
「对,只有这样。」
「你没有别的要说了?」
「没有了。」
她的表情终於松了下来,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奇怪,你怎麽看得出来?」
「因为你的mail header上有你的资料。」
「不可能的啊……」她表情突然大变,惊道:「在寂寞小站上,不会显示信件的详细资料的啊!」
「可是,转寄到email address的时候还是有。」他说出了秘密。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地吟哦了半晌。
就在此刻,满天星心里浮起了一股不祥的感受,彷佛什麽可怕的事将要发生一般,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收摄心神,凝神思考这股感受。可是,却完全理不出任何头绪。
紫鸢似乎发现了他的改变,开口打断他的思路:
「怎样?你还有要问我的事吗?」
「呃……」他摇了摇脑袋:「没有了……」
「那你在想什麽?」她追问。
「没事没事……」他想了想:「紫鸢,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
紫鸢看着他,半晌後道:
「嗯,不要再说了。」
·
下午叁点。
紫鸢脱了鞋,坐在圆石上,把脚放入溪中,轻轻地拨弄着水流。
小溪是清澈的,水花像宝石一般,在激溅的水声中反放着闪闪的亮光。
紫鸢穿着一件连身的宝蓝长裙,裙子的下摆刚过膝盖。她微微地拉起了裙摆,伸展着她的双腿,在水中摆动。
她的双腿修长而洁白,感觉起来,一如满天星的形容,是那种香草冰淇淋般地,扎实的白,乳色的香。
满天星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沈默着。
紫鸢放下了长发,让它们自由地伸展在满是青草味的空气里;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足。
许久以後,她开了口。
「满天星,我的情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又要问了。」他心中一阵摆汤。不知道是不安,还是因为着她柔软的声音。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的关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问。
「嗯,我觉得……」他黯然地说:
「但是,我不希望这样。」
「那你必须想办法,让我们更接近。」
「我们不够接近吗?」他反问。
「不够,」她摇摇头:「差远了。你不了解我,我也有很多事不让你知道。」
「但是,除非你想说,否则我跨不出去。」他说。
「我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想说。」她再度低下了头:「你不懂,我从来不跟别人说我自己的事,我这个人没有安全感。你想知道,必须自己问。」
「我懂。」满天星说。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真的问不出来。像他这样孤僻已久的人,早就丧失了追寻的信心及能力。他想问,他想知道,他想寻求事实真理,他想摘去所有虚伪与模棱两可的面具。他非常非常想跨出那一步,打破他们之间的藩篱与障碍,真正地,毫不保留地靠近她。
只是,此刻的他,连一个问题也没有。
他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