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男人不哭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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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里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后。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么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里,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
“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
“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汤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后,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著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过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么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来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
一日,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讶异,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
警员十分冷静,“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儿、以及一条手臂,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万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证他。”
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分明经过殴打,面孔肿得做猪头,血瘀处处,双目都睁不开来。
警员说:“我们庆幸凶手终于落网,请在此签字。”
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
“请在此签字。”有人催促。
万亨抬起头,“当日,我并无见到此人。”
“中士,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心中毫无疑问。”
“我知道,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
“你不想报仇?”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
万亨答:“当然我想讨还公道。”
“那么签名指证。”
“我不能那样做。”
他索性站起来离开替局。
警员在他身后清晰地咒骂:“血淋淋的清佬。”
“帮他也是白帮。”
这场战争不知还要延绩到何时何日,不晓得还要拖累多少无辜。
同一日,万亨到惠群墓地献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马尾兰,他坐在草地上,经经说:“现在我们与母亲同住,家豪已是一个小小孩,时光飞逝,不久想必会把女友带回家中。”
蓝天白云,春风茄人,万亨丝毫不觉,只黯然抹去眼泪。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忆你。”
一只红胸知更鸟飞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吗是你吗。”
他掩住面孔。
这时忽然有一小小声音问:“你哭了?”
万亨吃一笃,连忙抬起头来。
见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约五六岁,面孔是东方人的脸,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属于西方。
定是跟大人来扫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边。”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却又问:“你的左手怎么了?”
已能正确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万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问:“永远失去?”
“是,再也长不回来。”
她耸然动容,“啊,那多惨。”
万亨尚未回答,女孩母亲已匆匆找来。
她没声价道歉:“对不起,先生,打扰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着女儿速速离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断臂,可是不动声色,匆匆走开。
此际天空已转为紫色,快要下雨,万亨鞠一个躬,黯然离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会陪你说话,同你亲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他忽然渴望有一只小手轻经抚摸他的头脸,唤他爸爸。
他的未生儿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馆打烊时夥计亮灯才发觉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万新无言无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万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只死猪。”
万新扬扬手,“见怪不怪。”
“你一直宠坏我。”
“一世人两兄弟,少废话。”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来作甚?人总得有点嗜好。”
万亨笑,“多谢你纵容我。”
“真奇怪我俩到现在才有点做兄弟的样子。”
“患难见真情。”
那天之后,万亨彷佛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经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开头,双手不住发抖,他去看医生。
医生很幽默,“这好像是酒精中毒。”
万亨无柰。
医生说:“创伤再深,也要设法治愈,你说是不是。”
万亨用右手托着头。
医生交给他一叠名单。
万亨奇道:“这是什么?”
“这只是本医院的伤残人士记录。”
厚厚一叠,他不过是其中一名。
“可以说,你并不寂寞。”医生简直有点讽刺。
开头,人们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样的一班人将会唾弃他。
万亨沉默。
医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黄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为它会像琼浆玉液,可是没有,他竟呕吐大作。
忽然之间,他的胃已不能容纳酒精。
就那样,周万亨成功地成了酒。
时间忽然多出一大截,无处消磨。
“不如开一家桌球室。”万新建议。
“不,又是龙蛇混杂的地方。”
“那么,云吞面铺。”
万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鱼薯条更烦。”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铺,听说自动洗衣场好赚。”
“为什么我们只能做这种杂碎生意?”
“只要赚钱便可,何用计较。”
万亨感概:“这些小生意毋需专业知识,只需一铺牛力,可见华人永远与功夫电影及咕噜肉脱离不了关系。”
万新诧异道:“酒醒了好似烦恼更多,你不如再继续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听到,笑得弯腰。
她说:“学校里也有这一派人物,一直钻研华人地位问题,恨铁不成钢。天天在小憩时分检讨,弄得大家吃不下饭。”
万亨讪笑。
明珠说下去:“另一派就比较实际,忙着设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货真价实,就一定有存在价值。”
万新问:“你是哪一种?”
“肯定属庄敬自强类。”
“万亨呢?”
明珠语气转得异常温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时无法适应,慢慢会好的。”
万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个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样。”
万斩十分妒羡,“你们都喜欢他,为什么?”
明珠抬起头,“这也是命。”
周氏兄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是吗,不是因为有人可爱有人不可爱吗”十分讶异。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说:“一个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锺爱,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万新看着明珠,“那么说来,你是来打救周万亨的了。”
明珠笑笑,“万亨哥不止一次从泼皮与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来。”
事后万新同弟弟说:“明珠喜欢你。”
“同自己妹妹一样啦,”万亨只得这句话。
万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书报摊来做,专门卖中文书报杂志,售价订得比别家克己,“文化事业,旨在服务大众”成了他的口号。学生下了课都在他店里打书钉。
他喜欢得意洋洋地抱怨:“书书书,想不戒赌也不行了。”
稍后,他们看见他在店里教家豪写中文字。
那孩子长大了不像混血儿,可是浓眉长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别漂亮。
他相当懂事,从来不问妈妈在什么地方。
万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计啧啧称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来喝一杯,周万亨并不请客,不过,如果他忘了付账,夥计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来了一位女客。
万亨探头看半晌,不认得那女子。
她的确打扮过了,廉价的花裙子,浓俗香水,稀薄的金发束在脑后。
见到万亨,她叫他:“许久不见了。”
这是谁?
“万亨,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亲。”
“呵,苏珊。”他连忙迎上去。
“我叫马嘉烈。”她更正他。
万亨惭愧,“是,是,马嘉烈,你好吗。”
“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连忙奉上咖啡。
内心志忑,可找上门来了,她环境要远比从前差,至多用钱打发她,可是很明显,马嘉烈情况比从前好,那就不容易应付了。
果然,她开口便间:“家豪好吗?”
万亨立刻问:“你可想见他?”
马嘉烈反而铸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万亨不动声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两名男孩。”
万亨略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错。”
“你应该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干什么行业?”
“他有两部计程车。”
“啊,环境一定不差。”
马嘉烈说:“听讲你父亲经已故世,”“是,几年来变化很大。”
马嘉烈低头说:“可否让我见一见家豪。”
“当然,”万亨看看手表,“他已放学,我打电话叫他来。”
“好。”
万亨拨通电话,说了几句,“他立刻来。”
马嘉烈问:“他知道母亲找他吗?”
万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说吧。”
过一会儿马嘉烈说:“万亨,你一直同情我。”
万亨依然赔笑。
“如果找万新一定阻挠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难客观。”
“周家以你对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说你始终是家豪的母亲,叫我尊重你。”
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无缘无故冒出细小的汗珠来,万亨知道那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可怜,世上所有女子都应受到照顾爱护,永远毋需害怕、伤心、傍徨。
万亨温柔地说:“家豪十分钟就到。”
她有点不安,“叫小孩独自过马路……”
“他可以应付。”
她颔首。
“我斟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