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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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冲口而出:“可是我胜任呀,世保,我已经过了探险的年龄,不是不愿付出代价,而是自问达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头来,连一段美好回忆都毁掉。”
宜室泪光闪闪,英世保连忙拥她入怀。
宜室呜咽问:“仍然是老朋友?”
“永远。”
她送他上车。
英世保又换了车子,鲜红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转角处消失,宜室才回转屋内,锁上门。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梦里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旧居,打开门,看到女佣人迎出来,“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可笑梦见的不是旧情人,而是旧帮佣。
“妈妈,妈妈。”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浓香,睁开眼睛,只见小琴端着盘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经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问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车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过了,那是南美洲传说中的黄金国。”
是的,相传人们纷纷前往寻找这个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母亲,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摇头。
小琴又问:“他有几岁?”
“对你来说,太老太老。小姑娘,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过澡换了衣服,瑟瑟与她都吃过早餐,佣人在洗厨房。”
“小琴,谢谢你,你比我公司里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干体贴。”
“谢谢你。”
“来,我们去探访何太太。”
“我与她通过电话,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飞机赶来。”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办得妥要帖帖。”
她们挤在玻璃窗外看育婴箱里的新生儿,全体都感动至双眼润湿,连伊莉莎伯邻频频问;“我弟弟?”那幼婴的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五官却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赞叹,他忽然转过头来打一个呵欠,瑟瑟不置信地问:“将来,他会长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经在进食,鹿般温柔感激的眼睛看着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电话。
他这阵子神出鬼没,宜室不由得问:“良人,你在何方?”
“多伦多。”
“天气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气象局说我们这边今年不会下雪了。”
“你们可真幸运。”
“你的工作进行可顺利?”
“明天开始上班,我们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见面。”
“复活节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会儿,“对你来说重要?”
“对孩子们来说十分重要。”
“她们可以来多伦多。”
宜室不想勉强他,每个人都有一条筋不对劲,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离子散。
他在电话另一头似知道宜室想什么,他轻轻税:“一耽搁下来,一下子又一年,三两载之后,更加落伍脱节,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现在一鼓作气,走上轨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俩不必为薪水操心,实属幸运。”
他笑,“在家中吸尘打扫,做你贤内助?”
“啊,原来这些事活该由我苦干。”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这些杂务,简直可敬可畏,贤良淑德,由我来做,马上变得窝囊兼无出息。我觉得我还可以好好在大学做十来年,相信我,暂且忍耐一下。”
宜室长叹一声。
“情况已经有进步,五个小时飞机即可见面。”
“复活节见你。”
“宜室,你一个人——”尚知欲语还休。
“我很好。”
他苦笑,“现代女性,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许比从前更渴望有个好伴侣。”
李尚知问:“我是不是好伴侣?”
“过得去啦。”
他松口气,“我怕不及格。”
“甲级配甲级,丙级配丙级,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还是给你添些分数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复活节见。”
宜室轻轻放下电话。
小琴进来看到,“到现在才说完?太浪费了,爸爸几时回来?”
宜室忍不住说:“你倒是不担心爸妈会分开。”
“分开,你们?不可能。”
“呵,信心这么足,看死老妈无处可去。”
“不,不为这个,”小琴坐下凝视母亲,“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头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亲,”宜室说:“别忘记由我建议移民。”
谁知小琴笑出来,“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样。”
这话里有许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妈妈,我记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还在不在?”
“一并带了来,在第一格抽屉里,干什么?”
“我想借来穿。”
宜室讶异,“怎么会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经取出,轻轻套上,转过身子,张开手臂,给母亲观赏,宜室完话可说,岂止刚刚好,她再长高一点点,再胖一点,恐怕就嫌小。
她们长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隔壁何先生终于回来了。抱着小毛头,拖着妻子,前来打照会。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表、法国西装、意大利皮鞋、德国汽车,然后与中国人合资设厂。
从前,宜室的生活圈子里再也没这样的人,她嫌他们俗气。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过狷介。
但是当小何提出两家结为谊亲的时候,她还是婉拒了。
天气仿佛有点回暖的意思。
超级市场外摆满花束,表莲色的鸢尾兰,大红的郁金香,还有金黄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着朗诵勃洛克的名句“呵美丽的水仙花我们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间之太阳未克抵达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药地想念姜兰、玉簪、晚香玉。温带的花种与亚热带截然不同。
李家已经熬过秋冬雨季,春天来临。
小琴坚持换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学姐姐,最怕吃亏。宜室已经警告过瑟瑟,若果伊不把那个屎字自伊之字汇中撤销,母亲将会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转私立学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滞留多伦多。像一切家长,宜室把瑟瑟的粗鲁行为归咎学校。
宜室忽然发觉无论住在什么地方,人类基本烦恼不变,生活模式,亦大同小异。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驾车送他们一家去飞机场,小毛头要拜见过祖父母与外公婆才回来。何太太脸容还十分浮肿,也就出远门。这样小小不足月幻婴乘飞机已不是罕见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国人。
自飞机场返来,车子还未停好,瑟瑟探头出来,“妈妈电话。”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内,成日无事忙,感觉上也殊不空虚,只是不见成绩。
对方一开口就说:“你猜猜我是谁。”
谁,谁这么无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请问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样子你已忘了我,人类心灵伤口太过迅速止血愈合,无恨无痕。”
宜室又惊又喜,尖叫起来,“贾姬,你这只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里?”
“我在温哥华兄嫂家中:不列颠尼亚路。”
“快快,快出来见面,十分钟就到我家。”
“宜室,九个多月不见了。”
“才几个月?我以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来干什么?”
“钓金龟。”
宜室又笑,“快过来,见面才说。”
“气温如离恨天,你开车来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宜室打一个突。
她随即赶出去与贾姬会合。
贾姬剪掉了头发,神清气朗,已在罗布臣街附近买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职责。
宜室说:“希望你别再偷走,我从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请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谁告诉你的?”
“十二小时飞机,流言传得极快,只有我才敢问你:贤伉俪听说已经离婚?”
“没有的事!”
“循例否认。”
“真讨厌。”
“我,还是谣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传的,从前是小公务员,此刻是小家庭主妇。”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温哥华只得三万华人,个个自动成为大明星,不比香港,几百万人,不是英雄,还真的没人闲话。”
“不管了。”
“告诉你,庄安妮也已抵步,住在东区。”
“啊。”
贾姬笑“你看,谁也甩不掉谁,到头来又碰在一堆。”
宜室轻轻叹息,“都来了。”
“可不是,连我都乖乖的前来归队。”
宜室说:“迟早会在此地形成一个新社交圈子,大把适龄男士可供选择。”
贾姬笑,顺手翻开一本杂志,“有这样的人才,你不妨介绍给我认识。”
谁?宜室好奇地探过头去,认出照片中人,不禁心头震动。宜室把杂志取过来细看,摄影师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郁,兼带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设计的新建筑物地盘。
贾姬说:“英才走到哪里都是英才,在外国人的地方扬万立名,又比在本家艰难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杂志。
过半晌她说:“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他是我们家老朋友。”
“嗳嗳嗳,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宜室缓缓的说:“前几日明报专栏作者梁凤仪写仓猝的婚姻犹如雨夜寻片瓦遮头,好不容易看见一座破庙,躲将进去,却发觉屋顶好比筲箕,处处漏水,完了还闹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刚才我们所见是一座华厦。”
“里边也许有很多机关及阴暗的角落,不为人知”。
贾姬微笑,“我愿意冒这个险。”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吗。”
“我是说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贾姬不再发问,过一会儿说:“做里人也难,传统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经地义的。——”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参观完毕,贾姬说:“你们这间屋子很标准。”
“间间一个模式,何尝不闷。”
“比以前闷,同以前一样闷,还是没有以前闷?”
宜室笑,“差不多。”
“太谦虚了,辞掉工作,肯定比从前自在。”
宜室抬起头,“想真了,彼时那么眷恋一份那么平庸的工作,还一直以为在干一种事业,真是不可思议。”
贾姬笑,“你还算是幸运的呢,那只不过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贾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记住帮我介绍人。”
她本是个不求人的人,现在也想开了,这么熟的朋友,先开了口再说,无谓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听见瑟瑟同邻居洋童在吵相骂,她大声说:“你腐烂,你臭,屎头。”
西岸阳光充沛十一
十一
宜室忍无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进屋子去听教训,她发觉拉不动瑟瑟,她长高了体重增加,块头大许多。
瑟瑟同母亲论理:“约翰麦伊安弄坏我的脚踏车,换了是他母亲,必定有一番理论,但是中国妈妈却只会忍气吞声,完了还把孩子关在屋内,免得生事。”
宜室说:“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妈妈,这不是中国。”
“你亦不应当街讲粗话。”
“你去不去麦伊安家?”瑟瑟据理力争。
“脚车坏在哪里,可以修就修,不能修买新的。”
瑟瑟忿忿地,“这是原则问题,妈妈。”
她不知几时学会这么多新名词。
瑟瑟已经不耐烦,“你不去,我去,不过人家会以为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词锋尖锐。
宜室霍地站起来,推着瑟瑟的脚踏车,前去麦伊安家按铃,这类事迟早会发生,她必须面对现实,沉着应付。
一位金发洋妇出来开门,脸色并不友善,口音带苏格兰味道,可见也是新移民。
宜室板着面孔,说官样文章还真是她的拿手好戏,纯正流利英语用来维护原则,师出有名。她道明来意,指给麦伊安太太看,“脚车链子都叫约翰用钳子钳断,像是蓄意破坏,你说可是。”
对方有点气馁,“我要问过约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复。”
那红头发的小男孩就躲在楼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声线,“我不希望这种小事也牵涉到等其他人来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恼怒地说:“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来闹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说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请你正视此事。”讲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适逢小琴放学回来,听到全套对白,“妈妈,你真厉害。”她竖起大拇指。
“嘿,”宜室说:“雕虫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