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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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为一点点小事就高兴得歇斯底里。”
“此刻你开心吗?”
宜室点点头,“我料到会在某处碰见你。”
“这并不是一个大城市,你可知道刚才那座食物市场是我的设计?”
“我听说过。”
北半球的冬日夜长日短,天已经暗了。
宜室抬起头,“我要回去了。”
“你爱他们?”
“谁?”
“你的家人。”
“是,很深很深。”
“你怎么可以,宜室,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爱得那么频,又爱得那么多。”
宜室微笑,“我贪婪。”
这样的对白,李尚知未必听得懂。
“你的车子呢?”
“还没有送到。”
“你必须学开车。”
“我会的。”
“你有我的电话?”
“黄页里一定找得到。”
英世保飞车把她送回去,高速度刺激带来快感,廿分钟车程一下子过去,英把车子停在新月路口。
宜室说:“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她指李尚知。
谁知英世保冷笑一声,“谁稀罕认识这种酸儒。”
宜室甚为震惊,“世保,你太放肆了。”
“为什么我要假装喜欢他?”他下车。
宜室坐在车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英世保替她打开车门。
高大的他在暮色中显得英伟不羁,凯斯咪大衣撇开着,(犭京)皮鞋子上都是泥迹,宜室忽然心酸了,她老了,他没有,这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走到哪里不受欢迎?
她低着头急急下车,走到一半,才回头,高声说“再见”。
他靠着车子看她,向她摆摆手。
宜室知道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儿时一段回忆。
她太使他伤心,他说什么都要回来弄个明白。
太危险了。
西岸阳光充沛九
九
宜室站在家门口,过半晌,才打开手袋乱翻一通,试图寻找门匙。
大门应声而开,“妈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宜室不去理会小琴,直接走上卧室。
“妈妈,你生我的气?”小琴追上来。
宜室摇摇头。
“父亲做了鸡肉馅饼,快来吃,”
“我不饿。”
酒意渐浓,宜室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只觉身子左右荡漾,如坐在一只小舟上似的,头有点晕,却不觉难受,她睡着了。
车子送来那天她就努力学习,整天在附近路上绕来绕去,撞倒垃圾桶,碰到邻居儿童的脚踏车,隔壁家长见她来了,纷纷令孩子们走避。
宜室明显地疏忽了家务,有一张玻璃茶几两个星期没有清洁过,小琴把电话号码写在灰尘上,宜室只装没看见。
她无法集中精神去做这种琐碎工夫。
瑟瑟同她说:“我没有干净衬衫了,妈妈。”
宜室跳起来,“啊!对不起瑟瑟。”
她连忙到处张罗,该洗的洗,该熨的熨,瑟瑟披着浴袍,耐心在一旁等候。
“妈妈,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让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车,回到厨房,又想怠工。
太内疚了,家里面四个人,个个都努力地做好份内工作,只除了她这个主妇。
宜室开了一瓶威士忌,放两块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从头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发上,边喝酒边叹息:“我把财富与孩子带到这个家中,我做得似一条母牛。”
电话铃响。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经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怅的想,如鱼得水,年轻多好,弹性丰富的适应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环境。
大门一响,宜室转过头去,看到尚知回来。
夫妻对望一眼,无话可说,尚知缓缓走过来,放下锁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
他发觉茶几上的灰尘消失了,问宜室:“今天觉得怎么样?”
宜室诧异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尚知没有回答。
宜室说:“我们现在都不讲话了,唯一的对白是:今天晚上吃什么?周末则问:有啥节目?”
尚知靠在沙发上。
“到了此地,我还没有收过家用。”
李尚知仍然不作声。
宜室觉得不妥,看着他。
李尚知自口袋取出一张支票,交给宜室,宜室一看,面额两千多。
“这是什么?”
“我的收入。”
“这个月的薪水?”
“就这么多了,他们决定一次过付我这笔酬劳,同时,有关方面认为计划无继续研究价值,经已取消。”
宜室呆呆的看着尚知,半晌,把支票还给他。
尚知说:“明天起,我不用再上班了。”
“哦。”宜室应一声。
她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按一按太阳穴,表示头痛,避到书房去。
那个下午,李尚知把车子驶出去停在路边,把车房改装成一间工作室,他分明是想躲进去,不再出来,离得妻子远远。
小琴回来看见,“爸爸在干什么?”她问。
宜室说:“我不知道。”
“妈妈,你们怎么了?”
“过来帮忙,开饭了。”
“妈妈,以前你们不是这样的。”
宜室本来端着一锅热腾腾的咖喱鸡,闻言,双手一松,泼翻在地,她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不要再逼我,我已经尽了所能。”
她奔上楼去,取了车匙,开门便走。
小琴追在母亲后面,“妈妈,妈妈。”
宜室已经发动车子,一支箭似飞出大马路。
李尚知冷冷看她离去,沉默地把一张沙发床拖进车房。
小琴无助地看向父亲,“爸爸——”
“不要去理她。”
他太恼怒了。
为着她的馊主意,他放弃前半生所有成就,陪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却比他更早更快对这个决定表示后悔,对他的努力视若无睹,对他的挫折不表同情,不加援手。
李尚知的失望痛心非笔墨可以形容,若果不是为着两个孩子,他早已打道回府,他不打算再与宜室共同生活。
宜室的车子一直向市区驶去,她不熟悉道路,惊险百出,终于在一个商场的停车场停下来,她下车,摸出角子,打公共电话。
她统共只认识一个人。
“白重恩小姐。”
白重恩很快来听电话,“宜室,好吗?”
宜室清清喉咙,“我没有驾驶执照。车子停在橡树桥商场,不敢开回去。”语声似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白重恩真正可爱,若无其事的说:“你先逛逛商店,半小时后我在电话亭等你。”
“谢谢你。”
“哪里的话。”
宜室呆了一会儿,走进商场,漫无目的,一间间店铺走过去。
身后跟着一家人,讲粤语,兴高采烈,谈论着这个城市。
“真是好地方,根本不用会讲英语。”
“什么都有,同本家没有什么分别。”
“天气又好,再冷不过是现在这样。”
“物价稳定,好像十年前的香港。”
说得似天堂一样。
“回去就办手续申请过来。”
宜室想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一堆人发现了宜室,朝她笑笑,往前走去。
宜室呆呆的站在衣架子前。
售货员过来问:“太太,我能帮你吗?”
宜室这才想起,这几个月来,连添一件衣服的兴趣都没有。
她看到一件豹纹的毛衣,白重恩的尺码应当比她大一号,叫售货员包起来。
回到大门口,看到白重恩已经在两头巡,四目交投,“宜室。”白重恩松口气,可见是关心她的,宜室十分感动。
“带我到你公寓过一个晚上,我不想回家。”
白重恩微笑,“上车吧,跟着我驶。”
白氏小小的公寓向海,精致美观,宜室一看就喜欢,一个人住真好,不用服侍谁,不用吃力不讨好,她也想买一间这样的公寓躲起来,自己过活,图个清爽。
白重恩套上宜室送的毛衣,更显得身段凹凸分明。
说什么宜室都不相信她追不到英世保。
白重恩说:“每个人到外国住都会胖,单独你瘦。”
宜室笑问:“胖好吗?”
“不好不好,一胖就显得粗笨,村里村气。”
“但表示对生活满意。”
白重恩给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欧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只鸟,一片烟三文治夹麦包算一顿饭。”
“能把她叫到温哥华来就好了。”
“她怎么肯。我如果不是为一个人,早也就回伦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个人都有条筋不对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松弛,又想着家里:两个孩子吃了饭没有,会不会给母亲失常举止吓着。
宜室无限内疚,用手托着头,与白重恩各有各烦恼,心中各有各不足之处。
白重恩鉴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冲口而出:“回去干什么,也不过是煮饭洗衣服。”
白重恩诧异,“在我这里,也一样得煮熨洗,人类到哪里都摆脱不了这些琐事。”
宜室发呆。
“我替你找名家务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块一个月,包膳宿。”
“那我更没有理由发牢骚,装作无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开小小无线电,转到厨房去。
雨停了。
播音员在预告下星期的天气,他们是这样的:先错一个礼拜,然后逐天更正。
电话铃响。
白重恩说:“请替我听一听。”
宜室才去取起听筒,已听到那边说:“重恩,你怎么开小差,公司有事等着你,喂,喂?”
太荒谬了,兜来兜去,都是他。
宜室说:“请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着出来,“可是追我回去开会?”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该走了。”
“慢着,”白重恩对着电话低低抱怨。
宜室连忙避到卧室去。
床头有一面大镜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鬓脚。
才出来半日,她已经挂住家里,娜拉不易为。
白重恩进来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认得路,不用劳驾。”
白重恩笑道:“小心这个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板,本埠未婚女子的头一桩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恻然,白重恩这么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见汤宜室的外型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声,“我不会迷路的。”
“他已经过来了。”
宜室后悔莫及,只得下楼来。
英世保靠在一辆小小吉甫车上,英俊粗犷的姿态活脱脱成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里,还替他们介绍,“我把李太太交给你了。”
宜室的车子只得跟着他的吉甫车驶。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头而去,是她情愿要跟着他。
他们并没有驶往列治文。
吉甫车停在一个码头上。
还是宜室先下车,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海鸥低飞过来,想要索食的样子,体积比宜室一贯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洁白如雪,衬着深灰海水,端是幅萧瑟的风景。
她原以为站一会儿就要回家。
谁知驶来一艘游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两人交谈几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说什么话,伸过手来,拟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犹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厨房,女儿们失望的眼神,但该刹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姜兰号。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着迎面的浪,有时候盐花会溅到她脸上,英世保取来一张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没有骚扰她,转进船舱,过一会儿,他递一杯拔兰地给她暖身。
宜室希望这只船直驶出太平洋,经亚留申群岛,过白令海峡,找到冰火岛,永远不再回头。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确有能力引发这样的遐思。
宜室的气平了。
姜兰号在港口兜一个圈子就返回码头,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时英世保轻轻说:“如果你要进一步走远一点,我会得合作,”他停一停,“请随时吩咐。”
他毋需要说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进门,满以为女儿会奔出欢迎。
踏进厨房,看到那锅泼翻的咖喱鸡仍然留在地上,动也没动。
上楼去找琴瑟,不见人,自窗口看见车房灯火通明,有嬉笑声传出来。
她们敢情已经搬去与父亲一起住了,根本不关心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宜室呆了一会儿,才下楼去收拾厨房。
原来如此,稍微有点不合作,贡献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见一个主妇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点多,琴瑟回来了。
瑟瑟边走楼梯边问:“你会介绍查尔斯给我认识吗?”
“你太小了。”
“假如你们带我去看电影,我答应不吵。”
“周末再说吧。”
瑟瑟推开房门,“晚安。”
小琴也说:“睡好一点。”
接着是房门关上的声音。
把宜室完全关在外头。
宜室即时想通了,她那些牺牲根本是无谓的。
过几日她便看报章待聘广告请了家务助理,天天来两个钟头。
那位女士前来做过埠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