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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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扪心自问:没有逼得他太厉害吧。但是,这半年来,她比他更吃苦更不讨好,又怎么说。
晚上,宜室为了对尚知的好消息表示兴趣,问道:“薪酬怎么样?”
“两万。”
宜室一怔,“这么多?”算一算港币,是十二万,不会吧。
尚知苦笑,“是年薪两万。”
宜室张大嘴,“你开玩笑。”
“我没有。”
“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何必细究。”
“尚知,我不允许你委曲求全,宁可不卖,不可贱卖。”她霍地站起来。
“宜室,我已经尽了所能,请不要再节外生枝。”
宜室缄默。
这算是好消息?骑驴寻马在现今商业社会是下下之策,一骑上了驴背,全世界的人就当你是骑驴的胚子,一辈子都下不来,一生都不用想碰骏马的鞍。
情愿静心等候一个好机会。
没到异乡心已经怯了,慌慌张张把这样低三下四的差使都接下来。
宜室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量尚知也不要听。
她仍睡在书房,自由自在,到清晨两点才熄灯就寝,如做独身女。
也像独身时一样,因前途未卜,心有点酸酸的。
动身前两日,宜室带着小琴到置地广场去吃茶。
这个空气调节名牌密布的商场是本市小布尔乔亚最最依恋之地,仍然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谁会在乎李氏四口离不离开。宜室惆怅得说不出话来。
小琴说:“爸爸不敢告诉祖母我们一去不回头。”
“我们会回来的。”起码一年一度。
“我觉得爸爸不愿走,”小琴略为不安,“是不是纯为我们的前途着想?依莉莎伯的母亲天天说移民是为孩子。”
宜室喝一口黑啤酒,刚在斟酌字句,小琴又说:“妈妈最近很少说话。”
宜室只得苦笑。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带走家私杂物用品,大部分都旧了,任得亲友来取走,也不去劳动货运公司,由尚知自己动手,装了十来个盆子,存在父母家,等到有地址,才付邮寄出。
宜室长了这么大,才明白什么叫收拾细软。她对尚知说:“经过这一役,心中坦荡荡一片空明,原来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将来大去,丢弃皮囊,过程想必也是这样。”
尚知没有回答。
宜室已经习惯自说自话。
在飞机舱内,一家四口蜷缩在一起,宜室觉得人同一窝小老鼠没有什么分别,小琴的头靠在父亲肩上,瑟瑟搭在母亲大腿上睡。
宜室想到她母亲说过上百次的故事:“你外婆到火车站来送行,我讶异道母亲你来做啥,我到那边去去就来。你外婆微笑道这下一去可难见面了。我当时还不相信,谁知一别竟成永诀。”
下了飞机经通道进移民局,宜堂问自己:不是在做梦吧,怎么扶老携幼的跑到这里来了?
也来不及深思,尚知小跑步似抱着瑟瑟去排了个头位,转身唤她,“宜室,快。”
人龙中其他人等看上去均神情轻松,宜室低下头,她闻说过关时千万不要与人打招呼,否则该人的行李出了纰漏,连带阁下的箱子都逐寸逐格的搜,但宜室低头还不是为着这个,她知道她有多憔悴。
出了飞机场,在计程车上坐好,尚知才说:“真幸运,行李全没打开。”
“嗳,原来估计起码要两个钟头,现在三刻钟就出来了。”
“人龙里你有没有看见林太太?”
“没有。”
“她气色甚好。”
宜室脱口说:“人家一向乘头等,脚也伸得直一点,不伤元气。”
“我们也一样平安抵达呀。”
宜室伸手过去,“是的。”
小琴转头过来说:“妈妈你看天气多好街道多么干净。”她用的是发音标准的英语。
宜室仍然觉得脚踏浮云。
抵达酒店去取房间,柜台的服务员劈头便说:“才八点哪,你们来早了,房间还没整理好,我们交房间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宜室有她的牛脾气:“叫你经理出来。”
“叫谁都不管用。”
“我只叫你经理。”
尚知过来说:“小姐,两个孩子经过长途飞机都累极了,我们付多半日房租如何?”
服务员瞪他一眼:“你何不早说。”
行李马上送上楼,门匙立刻到手。
两间双人房打通给他们用,尚知急忙安排瑟瑟睡下,小琴站在露台看风景,宜室匆匆洗一把脸,听见小琴问:“那是史丹利公园?”下了飞机,她没有再讲中文。
“我累坏了。”宜室说。
尚知说:“与旅行完全不同滋味可是?”
宜室苦笑,“不可同日而语。”
小琴又说:“我认得那个湖泊,它叫迷失湖。”
宜室走过去,眺望湖光山色,山顶烟霞渐渐散开,空气清晰一如水晶,风景如画。
在这种美景良辰,宜室却想起旧公寓露台上那几盆养得半黄不黑的盆栽,没有人浇水,过三五七天就枯萎了。
她内心戚戚,像是丢下什么生命不顾似的,表情木然。
西岸阳光充沛八
八
小琴去扭开电视机,相貌堂堂全发蓝眼的美少年在报告天气:这里是低气压,那里是云带,指着北美洲地图,振振有词。
宜室坐在床沿,怔怔听他花言巧语,最后总结。“西岸,阳光充沛。”
连续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失望。
阳光的确充沛,无处不在,直晒下来,无遮无掩,晒得宜室两颊生出雀斑,晒得她发梢枯燥,晒得她睁不开双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里鸡蛋卖一元五角一只,光是吃鸡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尚知还顶幽默:“这样就穷了。”
宜室都笑不出声来。
晚上,宜室在浴间用手洗内衣,尚知见她良久不出来,进去查视,只见背心裤子晾得如万国旗般,大吃一惊,宜室也不抱怨,抬头看着尚知。
尚知说:“不行了,快快选择房子定居恢复正常。”
但是宜室忽然嫌列治文区的空气死寂,又跑到西区去找贵价房子,经纪是个善心人,劝她:“李太太,不如先租来住。”
宜室不肯,一蹉跎又一个星期,酒店单子如天文数字似累积。
尚知已与大学接过头,他那边问题解决了,便来帮宜室:“喂,速战速决,一般独立洋房都是那个标准格局。”
宜室皱上眉头,“经纪说谁谁谁那种人,统统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睛,不相信这话出自汤宜室之嘴,“你是谁?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选出来的皇后花魁?人家住那个区,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汤宜室,来,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不是法西斯主义。”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语气。
宜室微弱抗议,“我想住得好一点,大家也没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着这个家……”
终于还是照原定计划,选了幢宽敞的舒适的小洋房,一整条新月路上都是那样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证摸错门口。
孩子们十分高兴,亲自挑选家具,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欢新生活。
宜室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是最最最不适应的一个。
因为孩子们可以去上学,尚知天天乘顺风车办公,她孤独地留在屋子里,完全落单。
要是能够无聊地坐在后花园悲秋,倒还好些,偏偏家务事如排山倒海似压下来,自早到晚,双手不停,做来做去做不完,宜室觉得极端困惑。
从前有家务助理,只觉得她闲闲散散,不费力不用心,轮到自己动手,才明白果真见人挑担不吃力,宜室成日价团团转,下午琴瑟放学回来,她还没吃中饭,忙着熨衣服。
小琴往往发觉汤已滚干,锌盘里脏碟子杯子堆积如山,垃圾桶还没有拎出去,而母亲,却呆呆的坐在无线电旁,在听一首旧歌。
小琴连忙安排妹妹沐浴更衣,随即帮母亲清洁厨房,从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课有什么鬼用,现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来便看线路电视的体育节目,一句话都没有,临睡之前总是轻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还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宜室又得面对另一天辛劳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从来不知道人类的三餐饭要花这么多时间来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饿嘴巴又渴,牛奶果汁一加仑—加仑那样子扛回来,转眼成空。
还有,原来一件衬衫洗涤晾晒的时间比穿的时间长得多,重复又重复的熨同一件条纹衬衫,宜室开始同它说话:“我俩再这样见面,人们要思疑的。”
坐办公室的时候,铁定七小时工作,一小时午膳,一年大概有那么三五七趟,超时赶死线,上司感动得声音发酸,几乎连天使都要出来唱哈利路亚,工作完成,大老板必发公文致谢。现在?
天天做十六小时还是应该的。
宜室震惊过度,不知怎么会沦陷到这种地步,明明知道应该学开车,结交新朋友,发掘新兴趣,到城里逛逛,却全搁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远了。
待她胜任家务的时候,三个月已经过去,宜室觉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与她谈过几次,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道:“似做梦一样。”
宜家讶异,一场梦怎么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吗,是,不是。
“圣诞我来看你。”
“宜家,快点来。”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电话,横推竖推,都没有成功,白重恩坚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开着小跑车前来列治文,宜室听到引擎声,前去启门,只见女郎绑着豹纹丝巾,穿鲜红呢大农,明艳照人,宜室觉得恍若隔世。
“你气色很好。”白重恩笑说。
深秋,碧蓝天空,一地红叶,像文艺片中男女主角谈情的好时光,宜室强笑道:“我面如土色,还不快进来,让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带来一大盒糕点。
两女坐在厨房一谈半日,宜室一边讲一边发觉说得实在太多,但无法停止倾诉,不计后果,也要一吐为快。
“……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宜室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草,尚知负责洗车,连瑟瑟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宜室,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宜室见白重恩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加拿大国歌,就成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宜家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宜家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白重恩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宜室吸一口气,点点头。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宜室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欲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黄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避开,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肉,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琴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瑟瑟呢?”宜室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瑟瑟,是否每个支那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