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状元-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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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普那几脚踢得金元宝胸窒气堵,听他这么斥问,忍疼答道:“我没偷懒,我刚去曹家送礼回来。”
“派你去?”周普两眼流露鄙视之色,面露轻夷:“派你这个乞丐去,不丢光了我们周家的脸?”
“我没到曹家。”
“你没去?”周普吃了一惊:“那礼物呢?”
“秋别姊姊给我两百两去奇珍阁买东西,本来我买好了,但是半路上遇到一个可怜的姑娘,所以我又把银子换回来,送给那位姑娘。”金元宝太过老实,一五一十对周普全盘托出。他心地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却没想到不择人而言的结果会招致灾殃。
周普一听金元宝将银两私自转赠他人,暴跳如雷,骂道:“你把银子送人?你可真会扮财主,表大方。我周家的钱你当流水乱撒,若再多叫你做几件事,我周家上上下下怕不被你搬光了?”一是真怒,二是假公济私,要报上次金元宝阻他好事的仇怨,周普嘴上骂个不停,拳脚齐往金元宝身上招呼。
金元宝自觉理亏,不敢还手,只是静静任他打去。周普右拳挥出,击中金元宝左眼窝,他受疼不过,眼前黑了一片,弯身蜷了起来。周普还不肯放过他,踢得更加凶狠,腿腿踢在他身上,发出闷沉的撞击声。
金开听人报知周普毒打金元宝,赶来探个究竟。只见金元宝缩在地上,周普犹自殴打不休,先就气炸了肺,冲上来一掌推开周普,喝道:“不准你打我儿子!”
周普“登登”踉跄斜出两三步,好容易站稳了,两眼怒火狂烧,大声回道:“他是我周家的奴才,偷了我周家的银两,我有何打不得?给我站开!”
“呸呸呸!”金开侧头吐了一口,左手插着腰,右手戟指指到周普脸上:“我儿子什么心性我会不知道?别说偷银两,就算你们周家一根线头他都不会拿。你别瞎栽赃。”
周普连连冷笑:“不信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拿了两百两没有?”
周普胸有成竹的模样,令金开坚定的意志不禁起了一丝狐疑,他转头柔声问:“元宝啊,你有没有拿人家的两百两?”
金元宝点了点头。金开见爱子自承,心中乱成一团,以为金元宝受不住钱财诱惑,哪里知道其中原由?
“他自己都承认了,我可没冤枉他。”周普推开金开,不耐的说:“给我站开,本少爷今天非要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继续毒打金元宝。
金开在一旁干自着急,再这么下去,金元宝定会被周普打死,怎生是好呢?
但也总不能干站在这儿。临急想起秋别,是她引介他们两父子进府,她必有方法排解才对。当下顾不得金元宝,赶着去搬救兵。
其时秋别正在怀桐院陪周老夫人,讨论家务田事。金开急如奔命闯了进来,被在门外养雀儿的夏圃挡住了:“你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是老夫人居住的怀桐院,怎可随意乱闯?”
“秋别姑娘呢?我找秋别姑娘。”金开心悬儿子生死,急得高声乱叫起来:“秋别姑娘!”
秋别和周老夫人在里头听到有人喧嚷,周老夫人道:“谁在外面吵?秋别,妳看看去。”
“是。”
秋别走出门外,金开见她露面,冲上来对她猛拜,颤声道:“秋别姑娘,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元宝吧!”
秋别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屈膝相扶,道:“这是干什么?别行这么大礼,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快起来,元宝怎么了?”
“周普少爷快打死元宝了。”金开不敢坦露实情,怕秋别不肯相救,只道:“求您去阻止普少爷,我们爷儿俩只能靠您了,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万一元宝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已是泪光莹然。
周老夫人也走了出来,秋别忙迎上去:“老太太。”
金开入府以来,从未见过周老夫人,听秋别这般叫唤,心想要救金元宝,非求这位周府的王母娘娘不可。当即屈膝下跪,磕头如捣蒜,哀求道:“老夫人,求您救救元宝,救救元宝。小的在这儿给您磕头了。”每一磕碰地有声。
周老夫人看了极是不忍,金开年近半百,多历风霜,颇形老态,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父向自己跪拜哀求,怎不令人哀矜?
“你说周普少爷打元宝?”
金开连连点头。
周老夫人走下石阶,金元宝颇得她喜爱,这件事原不用她亲身出马,只须派秋别去处理即可;但看金开情状可悯,动了恻隐之心,要为金元宝出头,回头对秋别道:“咱们看看去。”
金开请动一家之主,喜出望外,忙爬起来在前面引路。
一前二后,来到角门。人未到就已听见周普叱喝的声音:“打死你这臭乞丐!敢坏我好事!打死你!”
周老夫人眉凝秋霜,她生平最厌人轻贫欺弱,周普所为实犯了她大忌。赶上几步,果见周普在不住踢打金元宝,怒不可当,喝道:“你在做什么!?”
周普吓了一跳,见周老夫人竟然来了,怒视了金开一眼,必是这老家伙去通风报信。不过他并不惊恐,金元宝有错在先,周老夫人怪不得他。
“老太太,您有所不知,这个死乞丐把秋别吩咐他去送礼的两百两银子全花光了。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也不想想是谁收留他,不用再流落街落当乞丐?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还当我们周家是好吃的软柿子。”周普自认站在理字上,说得振振有词。
周老夫人低头一看,金元宝正努力要爬起来,可惜力不从心。只见他面颊高肿,瘀青片片,嘴角还流出血来,不知伤得多重。金开扑了上去,他是乡野粗人,不顾有女眷在场,两手扯开金元宝衣衫,观视儿子伤势。
忽闻周老夫人“啊”的一声,赶上来推开金开要看个究竟。众人对周老夫人大失常度的举止,无不感到讶异万分。
周老夫人轻触着金元宝右胸上一块烧伤的痕迹,颤声问:“你这伤怎么来的?”
金元宝忍疼答道:“我从小就有──有的。”
周老夫人猛然转向金开,两眼发出异光,追问道:“他这伤怎么来的?”
金开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当年他捡到金元宝时,他身上已有此伤。金开性粗心莽,心想小孩儿爱动爱玩,有这么一两个伤痕也不是什么大事;金元宝自小见身上有此伤,只当天生,从来不问。
“元宝真的是你亲生儿子吗?”周老夫人语出惊人,咄咄追问。
“我──我──”金开被周老夫人的气势所慑,竟想不出半句话答辩,更证实了她大胆的猜测无误。
金元宝见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一颤。他自小和金开相依为命,舐犊情深,猛然间才赫知他们可能不是父子,这个冲击不可谓不大。
“我是我爹的儿子,妳不要乱说。”金元宝激动之下,牵动内伤,“呃”的吐出一口血来。
“元宝。”金开忙在儿子背上拍抚,吓得脸色惨白。金元宝若有个万一,他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放周普干休。
“爹──”金元宝抓住金开手臂,身子摇摇欲坠。他被周普毒打,实在已经支持不住,但这件事若不弄个明白,他死了也不瞑目。他语带期盼,盼金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颤声问道:“我是您儿子吧?”
“我──”明知只要说声“是”,这件事就可告终,无奈这个字像千斤重,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金开迟疑闪烁的神情,金元宝一颗心不住往下沉,脑海中一片迷惘茫然。他只是性情质朴,却不是笨蛋,金开期期艾艾,分明是隐瞒了什么事,难道真被周老夫人猜中,他竟不是金开的儿子?那他又是谁?他的生身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他们不要他?
愈想愈是昏乱,只觉万般滋味,纷至沓来,一齐攻上心头;又觉身无所依,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枝可栖,一股酸楚令他红了眼眶。忽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左掌,金元宝抬起沉重的头颅一看,金开亦是泪花乱转,凄然看着自己。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管他是不是我爹,他总是爱我的。”心头一松,往后便倒,昏了过去。
在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许多人惶急叫唤的声音,之后就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魂梦悠悠中,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金元宝努力想挣扎起来,无奈眼皮沉重得睁都睁不开,片刻后又昏睡不醒。再醒来时,四周漆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才恢复了暗中辨物的视力。
头顶上是雕工细致的帐板,身下软绵绵的,不知垫的是什么绫罗绣被。金元宝重伤之后,神智还不甚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床头似乎有人,他转头一看,是秋别拉了凳子坐在床畔,靠在柱上假眠。不远处桌上一灯如豆,秋别背对灯光,脸隐在暗头里,看不清她的容颜。
金元宝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但他不敢惊动秋别,手臂撑在床上要爬起来。不动还好,这一动全身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似的,疼得他连连嘶声吸气。
秋别并没有沉睡,床上有了异声,她立刻惊醒了。
“你醒了?”她睡眼惺忪,先去点亮了灯台,室内顿时明亮。她回身来,右臂撑到他腋下扶他靠在床头,两人靠得极近,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袭得金元宝如饮醇酒,醺醺欲醉。
秋别松开他时,他心中好生失望,多盼此时能化作天长地久。但她立刻又回来了,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杯茶,柔如羊脂的小手将茶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真是渴极了,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还用舌舔舔嘴唇。
秋别抿嘴微笑,又去倒了一杯茶来。他连喝了四杯,这才稍稍解渴了。
“秋别姊姊,我怎么会在这儿?”金元宝问:“这是什么地方?”认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秋别的房间吗?那他岂不是睡在秋别的床上?
这一来,金元宝如坐针毡,半刻也躺不住了,掀被就要下床。
秋别忙不迭阻止他:“你别乱动啊,你伤还没好呢,要上哪儿去?”
“我不能睡妳的床。”金元宝刚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秋别眼捷手快,抢上前扶住了。他昏迷三日,身体虚弱,才会脱力不支。
秋别撑扶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不免力有不逮;这一番响动,却把内屋的周老夫人惊醒了,只听里头衣衫窸动,跟着是脚步声向这厢走来。
夏圃揭开障隔内外的纱帘,用丝络束好。一个文静秀雅的女子扶着周老夫人,是四季中的春帆。
“老太太。”秋别见惊动了周老夫人,闹得怀桐院上下皆醒,知道这会儿大伙儿都不用安睡了,索性将一老一伤安置好,让他们细细谈去。遂对夏圃道:“夏圃,妳来帮我扶孙少爷。春帆,把毛氅拿来给老太太披上,炉里的柴火添上些。”
各各坐定,秋别取出自己衣柜里的披风披在金元宝身上,免得他着凉。炉中火烧得正旺。
周老夫人望着金元宝,怔怔流下两行泪来,叫道:“我的桐儿啊──”将他搂入怀中,不能自己的哭将起来。
金元宝局促万分,既不能安于所怀,又不敢推开这待己甚厚的老人家。只道:“老夫人,我是金元宝,不叫铜儿。”他不识只字,金银铜铁,只当周老夫人搞错了他的名字。
“你不叫金元宝。”抚摩他的头颈,周老夫人不胜爱怜的眼光,逡巡着金元宝青肿瘀血的脸庞,悲声道:“你叫周桐,字不华,是我的乖孙子啊。”
“老夫人!”金元宝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情景,转头向秋别发出求援的眼光。
秋别轻拍周老夫人的肩背,柔声道:“孙少爷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快别哭了,免得吓着了他。”
周老夫人拭去泪痕,连连点头。秋别的话向来中肯,自己思孙心切,但金元宝于前因后果完全不知,确实不要太过急躁。“妳跟他说,妳跟他说。”
秋别叫春帆绞一条温毛巾,来为周老夫人擦脸。自己则坐在床畔,迎上金元宝清澈不解的眼神,轻声道:“元宝,你本名不叫金元宝。你是周家大房绍祖老爷的儿子,你本姓周,名桐,字不华。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
金元宝每听一句,眼睛就睁大一分,待他听完,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不不!妳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我姓金,我爹叫金开,我是个乞丐,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
周老夫人在一旁听他矢口否认,心痛如绞,泪水如雨珠纷纷掉落。
秋别和周老夫人名虽主仆,情同祖孙,周老夫人悲恻锥心,在她亦是伤愁难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