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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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你们利用了我,你们欺负了我,你们欺骗了我的父母!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儿子留在武汉市!你们犯法。你们偷偷开出结婚证。既然你们有门路开出结婚证,就去开离婚证啊!为什么离婚证一定要本人签字?你们不是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吗?哦,你们也有行不通的时候吗?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再侮辱我,再轻视我,我就绝对不签字。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害了,我已经流放在乡下了,我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反正我还年轻,你们家儿子比我大几岁呢!我豁出去不嫁人了,他这辈子也就别想再找女人了!你们无耻!你们臭气熏天!你们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啊!
我把包袱打开,东西抖了一地(你们谁也不许动,动一动我就不签字!)。我操起早就准备好的剪刀,提起布料,剪得七零八落。玉镯子,扔地上,砸坏它的砖头也早就准备在屋里了。我把玉镯子的残骸包起来,掷还给她们。拿去吧!我是不要你们的臭东西的!你们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自尊,我就可以毁掉你们虚伪的面具!
关淳的母亲,显然在强咽自己的泪水。关春气得两眼冒烟,喉咙深处发出那种破沙锅的声音,咆哮还是呜咽?请不要强咽泪水,在我面前哭泣吧!
她们的嚣张气焰被我彻底镇压了。
我觉得自己的气也撒够了。
事情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我也就返回了武汉一趟。在某个时间,出现在某街道办事处。关淳全家上阵,包括姐夫钱老师,他们如临大敌。瘦弱的我,一身缟素,目不斜视,默默地,迅速地,飞笔签字,然后将钢笔甩开。关淳,这个曾经在我身上快活颤抖的小丑,此刻委琐不堪,躲避着我锐利的目光,在他的救命文件上签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名字。显然他们又是找的熟人,又在开后门,办事员鬼鬼祟祟,故意回避与他们说话,却根本没有索要双方单位的证明。这就是说,关淳在单位申请的房子依旧有效,他马上就可以偷梁换柱,找一个女人顶替我,连家具都是现成的,绝不中断快活的颤抖,青春啊青春,宝贵的时光。宁可忘恩负义,宁可过河拆桥,也要确保快活的颤抖。畜牲!
红色的结婚证被收了过去,发放了一张白色的纸片。姓名。公章。去你妈的吧!我接过纸片就把它撕碎了,再把碎片洒向天空和大地。然后,直接奔向长途汽车站。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很快离开孝感。董馆长却被调到省里去了。
我一直以为董馆长已经是一个老头。一直没有看到他也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学爱好者。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土生土长拖家带口的孝感老头,在朝思暮想不择手段地往武汉市调动。更是一直以为他那么热情地接待省里下来的人,只是他的工作,他在竭力为我说好话,甘当伯乐和人梯。而他在公开场合听任我歌颂他亲自修改剧本,仅仅只是满足一下虚荣心。董馆长实际年龄三十七岁,他走了我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五六十岁呢。这是常识性的错误!哪个泥巴腿子,不想变成城市户口?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哪个业余作者,不想变成大城市的专业作家?这也等于一步登天啊!为了这个目的,谁还和你讲客气!讲道理?讲道德?讲良心?
心情一败坏,灵感就远离了。生活里就只剩下悔恨,沮丧和颓废了。新的流行歌曲层出不穷,满天飞舞,迅速窜红的小歌手(大约叫程琳吧?),在县城百货大楼的大喇叭里,用悲腔反反复复地叫喊谁也不懂的闽南语“酒干倘卖无”,我不再动情,农民们也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农民们还是想看戏,还是想看《小寡妇上坟》,《秦香莲告状》,《七仙女配董永》。我再也无法提笔写剧本。请你们滚开一些。女声合唱队解散。都快快嫁人吧。时间立刻变得漫长难熬。冬天的西北风刮个不停,我的塑料薄膜窗户寒风嗖嗖。蜷缩在被窝里,脚板冰凉,脚后跟却红肿肥大,这是冻疮。床板上再垫一捆稻草再垫一捆稻草。夏天,酷暑难当,茅坑的蛆虫长出了长长的尾巴,纷纷爬行到我的房间门口(为什么呢?)。他妈的,拿农药来!到处洒满六六粉!杀不绝赶不尽的苍蝇和蚊子啊!猪圈附近的屎壳郎,灶台周围的鼻涕虫,小河边的蚂蟥,都是非常可怕的虫虫,我害怕这些小虫虫!我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死灰色的嘴唇,蜡黄的脸,云里雾里,头昏眼花。奎宁!我需要吃奎宁!漫长的三年啊!
原来,事物都是有辩证法的。武大毕业算狗屁!小姑娘完全不懂社会的辩证法!当我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之后,没有把握住机会,就会死搬硬套地假装谦虚谨慎,但是,又还不懂得卑躬屈膝,更不懂得请客送礼。此外还有尺度!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董馆长(无人的场合啊!),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自己(有领导的场合啊!)。我,却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了他(以为他就会感动,就会尽快促成我的调动)!我活该!我把好事又变成了坏事。叶紫,自己抽自己嘴巴吧!
意外发生之后,为了补救,我一趟一趟往省里跑。我逢人便揭穿董馆长,告诉大家此人根本不会编剧。我们孝感文化馆所有获奖剧本,都是我独自完成的,与他毫无关系。可是,结果似乎更加糟糕。人家开始回避我和冷落我,好像我在说假话,在无理取闹。甚至,谣传四起,竟然有人说我精神方面出了毛病,闹得没有哪个单位再想调我了。都躲避我。都躲!社会!这就是社会!何止复杂呢!简直残酷!
在第四年春天的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踽踽独行在孝感尘土飞扬的小街上,脚下一双黑面白边的北京布鞋,面目全非,拖拖拉拉,到处沾着牛粪渣渣。叶祖辉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不由分说,把我直接带回了武汉。
《所以》 一个落魄的老姑娘
11
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万万条,我的蹊径,只有一条:嫁人。还只能嫁一种特定的对象:军人。军人也还必须有特定的条件:正团级以上的军官。只有正团级以上的军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够资格随军。
第一眼,就是一个交锋与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还要高?我被遗憾狠狠打击了一下。惊喜却飞一般掠过他的眉梢。就这一瞬,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挺住,姑娘!男人的个子并不等同于他的地位和能力。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哪个姑娘不知道?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男人的个子,是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一米七五帅,一米八五盖,一米六五用脚踹。已经被我淘汰的苕货也都有一米八零啊!嗨!傻子!千万不能露馅!这是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千万!千万!)!
嗨!挺住! 保持端庄的坐姿!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应该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货色。不错,禹宏宽也许只有一米六七(只是比我高出两公分,而我,难道终身不能再穿高跟鞋吗?),年纪也大了一点儿,他却是堂堂正正的未婚青年,他的将来如果展开,是纯洁的初次、初恋和初婚,洁白无瑕,闪闪发亮。我呢,虽说号称未婚青年,实际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女特务伪装的女共产党员!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的个子?何况禹宏宽的态度是稳重的,五官也并无缺陷,看起来并不丑陋(是啊!男人的个子就是比五官重要啊!),何况!禹宏宽是一个正团级军官!!!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砝码!他倚仗这只砝码,挑选意中人一直挑选到了32岁!至今还是稳笃笃的。他已经知道我在挑剔他的个子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自卑。他那当阳老家的父母都急死了!他在当阳老家的两个弟弟都娶媳妇生孩子了!他还是岿然不动。他要求姑娘有文化、有理想、有事业心(暗指大学文凭吧?),要求姑娘性格温和,朴素大方,冰清玉洁(暗指处女吧?)最后,他还希望姑娘最好是高挑身材(矮个子男人的偏好),相貌清秀即可(不敢要求千娇百媚了吧?世上有那样的姑娘吗?)。可以这么说,从我的表面条件来看,禹宏宽要求的就是我了。我的要求呢?我没有要求,除了希望男人比女人高出一个头以上。我认为爱情首先应该是来感觉!是倾心,是一见如故,会心一笑,精神是首位的,与物质条件无关。对于那些开列具体条件寻找配偶的人们(通过媒婆根据条件物色),我可不敢恭维!不过,现在,我有一个迫切的要求,这就是户口回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走投无路!那么我们不谈爱情罢了!
赶快避开目光,根本不看禹宏宽,只看禹淑荣大夫,眼中含笑,含敬意,含怯意,含羞涩。
恰如其分!我现在需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礼貌,尊重和喜悦。含糊的喜悦感,鲜明的矜持(事先何阿姨王汉仙都再三嘱咐我尽量少说话!少说话!说话中少来成语!微笑!笑不露齿!)。一个含笑沉默的年轻女孩,总归让人心生好感。咱们这方是有预设方案的:首先要俘获禹淑荣大夫,女人总是更挑剔,尤其是文化程度高的女人,尤其今天又肩负重大责任,她的选择八成就是她表弟的选择。啊,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把砝码移到我这边来。毕竟禹宏宽只是高中毕业生,而我是堂堂的武大本科毕业生。毕竟他的个子属于人们戏称的“三等残废”,而我高挑,清秀,朴素大方,冰清玉洁,还发表过剧本!毕竟他皮肤黝黑,粗糙,前额和眼角都有明显皱纹。毕竟!
啊!手心出汗了。心头压满了沉甸甸的遗憾。不用何阿姨王汉仙担心,今天我的嘴巴不会跑风,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没有任何话可说。人是陌生的,具体情况却都已经由媒婆们串通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问答。
“叶紫,现在孝感怎么样?”禹淑荣大夫问。
我答:“挺好。”
“啊,多年前我去过的。孝感麻糖真是很好吃。”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真的发生在孝感吗?”
“是的。”
“那孝感这个小地方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我当然知道这个小地方多么有意思!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个军官赶快转户口回城呢!)。
我表现得如此文静得体,一句唐突或者刻薄的疯话也没有,禹淑荣大夫还不满意吗?什么时候进入实质性话题?怎么样才能开始办理户口回城手续?几个人就这么傻坐着吗?都装傻吗?今天我们干嘛来了?
谢天谢地!人会饥饿!过四五个小时,人就必须吃饭。那么就必须在两三个小时之前,开始做饭。像今天这种接待贵客的家庭宴席,加上何阿姨这种十分好客的妇女,打肿脸充胖子,到处借票证买肉鱼,一定要做出八个菜一个汤,那就必然要早早开始进入做菜的过程了。
我深深感谢做菜的繁琐过程,为我大大解围,让枯燥尴尬的局面产生了微妙可喜的变化。
“禹大夫,你们坐,喝茶,继续聊。时间不早了,我和汉仙得进厨房了,人总要吃饭是不是?”
“何师傅,何师傅!你听我说。今天我们答应在你这里吃饭,已经是非常叨扰你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好客得不得了,买了这么多菜。可是你身体不好,我是医生,我不允许你这样劳累!我有一个建议,既然都不是外人(听!意思出来了!),大家一起下厨,人人动手,能者多劳,个个都有表现厨艺的机会(变相考试!好狡猾啊!)。再说了,我们一边做菜一边聊天,这不是更加亲热(再次流露她的意思!),更加热闹吗?”
禹淑荣大夫一席话,博得众人的大大喝彩。气氛立刻松动,人人都活泼起来。何阿姨给王汉仙使了一个喜悦的眼色,王汉仙忽然会意了,也把禹淑荣大夫刚才的话,咀嚼出味道来了。啊!这是表态了呢!事情有眉目了呢!我的憨厚的好嫂子,以为别人看不见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辛酸地笑笑。哦,我的何阿姨我的哥哥嫂嫂,终于把一个落魄的老姑娘卖出好价钱了!禹淑荣大夫在暗处看着我呢!啊,糟糕,我那无法掩饰的忧郁啊!
《所以》 丑陋都是同样的,美丽却各有不同
喂,宏宽,男子汉,主动一点,来干力气活。
好嘞!砍排骨,啊,我的拿手好戏!何师傅,是做红烧排骨吗?
是的是的。
看我的了,一寸半一刀,刀刀精确无误。
宏宽别吹牛啊,别来部队兵痞子那一套啊,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寻常哦(听!这个禹淑荣大夫!再次借机肯定她的意思! 多会说话的女大夫!)
禹宏宽居然脸红了!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我一眼,脸红了。在场的三个媒婆都看见了,她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成人之美是快乐的快乐的!王汉仙也不敢示弱:叶紫,来,帮忙洗豆腐。豆腐可是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的东西哟,看我们叶紫多会洗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