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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心慌的周末-第5部分

小说: 心慌的周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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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同事哽咽地说:“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娇唤我妈妈,此
刻都无望了。”
    正掩脸,秘书忽然进来唤人开会,大家便乖乖陆续进会议室。
    中午散会出来,之之搓着酸软的脖子走到接待处,看见吴彤坐在那里等她。
    之之照样客客气气叫声吴阿姨。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浓妆的吴彤看上去一如从前,并无倦容。
    之之顿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个绝妇,无论经过什么风霜,表面上也无异
样,濡湿鲜红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创伤。
    她俩到一间清静昂贵的日本馆子坐下。_
    之之原以为吴阿姨会滔滔不绝地诉上三两小时的苦水。
    但是没有。
    吴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为伤心。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之之一直奇怪,什么样的人在配偶过身或是身罹绝症时可以长篇大论地细叙恩怨,
之之一直主观地认为人在真正哀痛的时候,思绪炸为飞絮,完全失去组织能力,吴阿姨
木着一张脸才是正常的。
    饭后吴彤才开口说话,讲得还是不相干的琐事:“之之,你年轻或许会笑我,今早
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劳归主,做人太麻烦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
化妆,已经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语还休。
    吴彤没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记得当年出来做事,与你差不多年纪,晃眼十二年,薪水用来交税买衣服付房租,
刚刚够用,至今两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来,“我也是。”
    “你还有时间。”
    “什么时间,”才说人家悲观,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时日无多。”
    吴彤喝罢咖啡,一时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补上,顿时花容失色。
    她抬起头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关她事,但是吴彤对小辈极好,多年来之之不知道吃过她多少奶油蛋糕
与冰淇淋,案头一整套水晶小动物摆设也是吴阿姨所送,所以实在不忍装作没事人,因
冒昧地问一句:“舅舅倒底怎么了?”
    “他很好,他很快会同拿美国护照的纽顿女士结婚,也许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会信徒季力会甘心住到小镇上去。
    一方面吴彤已经冷静地说:“时间到了,之之,我们改天再约。”
    馆子门口有一辆车子驶过来,有一个白头翁探出头来与吴彤打招呼。
    之之耳为之侧,哪里来的苏格兰乡下人,正统伦大英语系出身的之之瞪大双眼转过
头去。
    吴彤轻轻介绍说:“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麦平,陈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拢来。
    她忽然冒犯了长辈,拉住吴彤问:“你真的这么急于离开香港?”
    吴彤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是平板的,木无表情的,她颔首,“是。”
    “她还没有陆沉呢。”
    “但是,”吴彤率牵嘴角,“我必须比季力先走一步。”
    车子喇叭响了又响,白头翁等急了,苏格兰人脾气一向比较急躁,他那头头发未转
白之前,想必是棕红色的。
    吴彤上了他的车。
    之之听过许多许多有关移民的光怪陆离原因,真没想到,竞走也是其中一个逼切的
因素。
    吴彤下意识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报复,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吴彤完全没想到后果。
    她可能连苏格兰不是英格兰都不知道,英格兰的法律去不到苏格兰,苏格兰的大学
文凭不为英格兰接受,一无所知,为着意气,抓住白头翁,就预备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届退休年龄,可能有两个前妻,她们又各有三个孩子,还有,这三名孩
子当然早已成上,也许已各为他们的父母添了三名孙子,白头翁子孙满堂,做梦都想不
到艳福齐天,会被条件过人相貌娟秀的东方女郎看中。
    吴阿姨吴阿姨,你真打算带着满箱的华伦天奴套装与成百双查尔佐丹皮鞋去投靠这
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才强制着不叫出来。
    她呆立街角。
    时代悲剧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谬得使人笑,这样一对合衬的恋人竟为一纸护照而各奔
前程,各自在匆忙间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对象。
    是什么令他们怕得这样厉害,之之想破头不明白
    要过很久,之之才回过神来。
    她发觉自己站在中区一间名贵的时装店门口,想熟的售货员隔着玻璃橱窗向她招手。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愤怒了,她推齐门进去打算好好花一笔。
    店员迎上来,“陈小姐看看我们的鞋,六五折。”
    之之摆摆手。
    店员忽然说:“陈小姐,干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脚上阵,你说是不是。”
    之之一呆,没想到她会用这么新鲜的推销术,只得答:“是,是。”
    “爱国也不用赤膊,学运分子打扮得不晓得多时髦,袜头都有花边,可知两者没有
抵触,陈小姐,这几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给你的。”
    之之吞一口诞沫,茫然格起头。
    “我替你包起来,不喜欢尽管拿回来换,改天付帐不迟。”
    已经过了上班时候,之之匆匆回写字楼,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痴痴沉思。
    跟张学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许根本不会答应带她去,即使小张有诚意,到了那边,又怎么佯?
    陈之虽然不嫖不赌,但是吃喝玩乐少一件都不高兴,留学四年,像是没有离开过一
样,动辄回香港渡假,未曾识过干戈。
    更从没想会在那个阴沉沉的国度留下来。
    之之见过家贫的护士学生在恒久的冷天气下瑟缩,也见过同学为着省几角电费在室
内穿得比室外更多。
    看够了,是以一毕业连文凭都不拿便赶回家来。
    那张证书还是校方稍后空邮寄给她的。
    悉尼又会好多少?
    枯燥小市民生活,辛劳的主妇,才廿三岁半,就得一天做三餐,用脚去摇婴儿车?
    陈之还未到反朴归真的高级境界,陈之还没有开始哪,陈之先要扬万立名,做遍杂
志封面,成为一行的翘楚,也许才会在最高峰期归隐田园。
    不是现在,绝对不是在廿三岁。
    之之像是被谁用斧头确断了廿年的荣华富贵,不甘心,但是反抗无门,有怨无路诉。
    她用手捧着头,害怕起来,之之打了一个冷颤。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厨房里,窗外单调的一幅草地与两棵树,春去秋来,四季不
变,天天打理家务,渐渐喝土制白酒解闷,然后在有空的时候写信给亲友,也许不为欺
人,也许只为自欺,便开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图:春光多么明媚,丈夫多么体贴,孩子多
么听话,希望你们都来,祝罪恶而快乐无耻的香港沉沦。
    张学人千儿八百的薪水只能供应她过那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能力住到黄金海岸天天驾帆船出海作乐。
    在陌生的异乡,无遮荫的地方,只得胼手胝足。
    想到这里,之之自己吓自己,已经脸色苍白,一额冷汗。
    她太爱香港,之之愿意被她榨干精力时间,同时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尽瘁也心甘情愿,之之不愿离开。
    四点半,大堂已经静下来,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
    她们曾经有过赶通宵的时候,没有人觉得累,七手八脚同心合意地赶工夫,吆喝着,
挥着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计划赶出来交给客户,连营影印机的小伙子都
精神奕奕,敬业乐业。
    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城市了,绝对不是因为人家不够好,只因为他乡不是我乡。
    之之终于站起来,取过公事包,打算离去。
    女同事张玉珍唤住她:“陈之,有事想听你的忠告。”
    之之转过头来,见她双目红肿,当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点是爽直,
立刻摊摊手,“李太太,我并没有过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来,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给任
何人忠告?我连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
    张玉珍不禁苦笑起来。
    之之细细观察地,忽然低声问:“你可是妊娠了?”
    对方点点头。
    愁眉百结的之之居然欢喜得笑出来,“哎呀恭喜恭喜,我们这班人当中只有你结婚
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这种时势生还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经生存,怎么可以不生?”之之惊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轻举
妄动。”
    张玉珍的面色渐渐松弛缓和,感激之之帮她想通大道理。
    “岂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动机都是罪过,什么时势,”
之之给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强颜欢笑,“就是这个时势,你慌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
还轮不到你。”
    张玉珍忙不迭点头,紧握陈之的手。
    之之还是给了忠告。





心慌的周末
(三)

    任何意见均属偏见,之之最爱小孩,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
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肿,犹自紧紧护住婴儿,丝毫不伤,以后邻居妈妈看到之
之便怕,不让她碰到小孩。
    之之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
    女同事似找对了人。
    之之拎着新衣服回家,进房,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打开一看,正是她要的样
子。
    之之心头一暖,出房找母亲。
    母亲在哥哥房中,正把墙上一张大照片剥下来。
    之之忙道:“妈妈,这是陈知的偶像,你不要动它。”
    做母亲的冷静地说:“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为什么?”
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来。
    “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扬名国际,等你们听到他们名
字的时候,他们已是老头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年轻人最崇拜的
是平地一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
    之之问自己,会吗,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年轻的一辈总得按
规矩排队轮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可是这样?”
    之之欲语还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说远一点,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
何尝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这个房间
的墙壁够贴照片吗?”
    之之不敢反驳,“妈妈,哥哥不是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眠一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
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讪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
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
    之之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之之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之之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
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
    之之问父亲:“什么事?”
    “你妈妈发高热呕吐。”
    之之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陈开友慌得团团转。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
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一踩油门,车子直驶
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
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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