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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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也在庆幸,这一关终于过去了,我终于没有追出去,没有以卵击石,没有自取灭亡。我要让自己活着,为父亲活着,为家史活着,为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活着,为活着而活着。顾婷娥终于走了,走远了,她没来向我告别,平静地走了。我的眼前竟也亮了一下,天空竟也高了一下,就像看到父亲的遗书一样。
麻风院里渐渐安静下来了,我心里也渐渐安静了。我相信,麻风院以后会越来越安静。我甚至开始考虑,如何把麻风院的工作搞好。我甩甩头,不让自己再牵挂顾婷娥。
这时,我看见一只小黑虫子在湿湿的地上狂奔。是一只比小米还小的黑虫子。我吐了一大口唾沫,把小虫子盖住了,看不见了,我沉下心来,等着看它到底会怎么样?我想它死定了,淹死了,一定!但是,我仍然在等,哈哈,它出来了,它的身子黑油油的!它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脱险了,于是接着狂奔,一点都没伤着的样子。它狂奔的样子把我迷住了,它显然在狂奔呀!就和我向城外的葵花地里狂奔一样。不过,10秒钟,它只狂奔了半寸远!而且,每跑半寸远,它都会突然停下来,停两秒钟,换个方向接着再跑,每跑半寸远都是如此。这太有意思了,我继续蹲着,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小家伙跑动的时候是没有视力的,每跑半寸远都要停下专门腾出功夫辨认方向!“哈哈!”我笑出声来了,我在嘲笑它,这好像令我有了一丝力量,我站起来向前院走去。
娶蝴蝶做老婆
我不失时机地为难杜仲:“当顾婷娥渐渐走远之后,你难道没想起蝴蝶?”杜仲脸一红,他确实脸红了,不过,他是诚实的,他说:“想起了,我想,再过两天,就带几个人去把蝴蝶一家接出来。”我接着问:“接出来之后呢?”他答:“接出来之后就把他们安顿好。”我再问:“安顿好之后呢?”他答:“娶蝴蝶做老婆。”
最后一段路(1)
还没到上湾,谭大夫就把镣铐给我下了。“刚才是做做样子的。”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好像旁边的林子里有人会偷听。我很感动,世上好人还是多,来麻风院的这些天,大家对我都不错,我知足了。我相信,从县城到麻风院的这段路,是我这辈子不能不走的一段路,来一趟,去一趟,命中注定的一段路,不走不行。然后就剩下一死了!我仔细看着一路上的一草一木,好亲切好亲切,看不够似的!反正,我不恨天不恨地,也不恨任何人,我死是自找的,我把最好最好的一个人杀了,我没脸活下去,我也没脸谈什么爱情!杜仲始终没露面,我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他肯定比我还难受!我只好暗暗下决心,下辈子做个又漂亮又干净的女人,18岁就嫁给他。路过上湾时看见了那一堆灰烬,看见了灰烬周围那些完全烧焦的树和半黑半绿的树,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灰烬里面说话,是吴鹤声和陈余忍的声音,还听见狗在汪汪叫。我们从灰烬旁边走过去,老觉得身后跟着两个人,怎么甩都甩不掉,还有一只狗,老是悄悄地扑上来,咬我们的脚后跟。
后来我们就开始说话。
谭志说:“小天鹅,有人10岁就开始爱你了,你知道吗?”我一听,心怦怦跳,硬着头皮答:“不知道呀!”他看了我一眼,鬼鬼地一笑,问:“你想不想知道?”我答:“不想。”他又一笑,说:“昨晚上,我知道了很多秘密!”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顾埋头走路,不敢吱声,也怕他再说下去,可是,他还在说:“杜院长和刘局长说了一晚上话,我在隔壁一五一十都听见了!”他的语气变得不阴不阳了。我的心揪成一团,不知道他还会说什么。
“杜院长说,如果政府能免掉你的死刑,允许他和你结婚,他就在麻风院待一辈子!”谭志说。我的眼睛一下子热乎乎的,看不见路了。他接着说:“刘局长是怎么回答的?刘局长说:你呀,在麻风院待上三辈子,也没人在乎!”
我又想听他说,又特别怕他说下去。
他还在说:“今天本来轮不到我送你,杜院长非要亲自送你回县城不可,刘局长心疼他,不让他去,刘局长说:你想去送死,你就去!”
我真想坐下来,大哭一场。
“刘局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谭志说。我还是很矛盾,既想听,又怕听。他又说:“我早就怀疑,杜院长报名来麻风院不正常,一个国家干部,农业局副局长的儿子,无论如何用不着报名来麻风院当一个麻风院院长的!”
这次,我真的不敢再听了。
“谭大夫,别说这些了,咱们好好走路吧。”我说。
他笑了,笑得又奇怪又可怕。
当然,他还要说,他说:“想不到我们的杜院长如此惧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他就吓破了胆,来了个金蝉脱壳。”
我不想听了,也不想走了。我发现,我全身发抖。旁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我想跳下去,我想快快死掉,死掉,就听不到这些话了。
“走不动了?”他问我。
我只好点点头。
“那就歇一会儿。”他说。
他先坐下了,我只好也坐下来。我们身后是长满青草的山坡,眼前是看不见底的悬崖,太阳刚好在对面,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他枕着包,展展地躺在了山坡上。两步之外就是悬崖,我想,再坐三分钟,我就跳下去。或者,他只要再说那些话,我就向前一扑。我一句话都不想听了,任何话都不听了。好话坏话都不听了。
“小天鹅,你想什么呢?”他问。
一路上他一直叫我“小天鹅”。
“我什么都没想。”我随便答。
“你和杜院长真的从小就认识?”他问。
“我们是一起耍大的。”我说。
“那你怎么没嫁给他?”他问。
“我比他大几岁。”我答。
这时他坐起来时,拧头看着我。
“现在我随便可以置他于死地!”他说。
“这我相信!”我答。
“那你为什么不求求我呢?”他脸红了。
“求你?有用吗?”我问。
“那要看你怎么求了!”他脸又一红。
我觉得自己也脸红了,不得不低下头来。
他说:“你别担心,我没打算操你,有人不怕传染,我怕,我上有老下有小的。”
我气得要命,却说不出话来。
他又说:“小天鹅,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脱光让我看看就行了。”
我埋着头,不理他。
他站起来了,他说:“我说话算数,让我看看就行了。”
我说:“一身的麻风斑,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是呀,我看你,还不是抬举你!”
最后一段路(2)
我稍稍抬抬头,看了看前方的悬崖,它显得有些远。
他向我走过来,站在我旁边,说:“快脱呀!”
我说:“谭大夫,我一身麻风斑,你不嫌恶心呀!”
他的影子把我遮住了,他说:“我不嫌。”
我想了想,问:“你说话算数吗?”
他说:“算数,我不会动你一指头的。”
我又说:“我没问这个!”
他“噢”了一声,说:“你说杜院长呀,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揭发他。”
我说:“你是儿子娃,说话得算数!”
他说:“你放心,我向来是说话算数的。”
我问:“我活不了几天了,你说话算不算数,我怎么知道?”
他答:“我向天发誓。”
我问:“向天发誓,顶用吗?”
他说:“我要是说话不算数,断子绝孙!”
我还是坐着不动。
他说:“我让你自己脱是抬举你——”
我看他快急了,于是,我就豁出去了,我动手脱起来,反正是快死的人了,他想看就让他看看吧,这周围除了天就是地,除了树就是鸟,没什么怕的。我一个一个解开扣子时,周围的鸟叫得更欢了,到处都是鸟鸣,到处是米粒大的眼睛。我把上衣脱了,又把裤子脱了!鞋和袜子也都脱了。太阳变得比刚才毒了,我觉得身上的好多地方都让阳光烧伤了,生疼生疼的。我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让他看。他的眼睛直勾勾的,他向后退了半步,眼看就踩在悬崖边上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蹲了下来。我觉得我下面那个地方冷飕飕的,我不由地夹紧了腿子。他一直蹲着,不站起来。
他说:“小天鹅,我受不了了。”
我答:“那我就穿上。”
他说:“不不不,我还没看够。”
我说:“我想尿尿。”
他说:“你尿吧。”
我转过身向远处走了走,背对着他蹲下,好一会儿才尿出来。我回来时看见他也脱光了,他正抓着自己的东西,朝着我使劲撸来撸去。
我站住了,我好恶心。
他啊啊啊乱叫着,脸抽得像个歪茄子,脏东西呼呼的,差点喷在我脸上。我越来越恶心,眼看要吐了。他像空口袋一样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大牛叔叔,也想起了我丈夫,他们的样子,一个比一个难看。
我说:“那我穿上了。”
他猛地坐起来,说:“别穿别穿。”
我不知道他还要干什么。他站起来,急急忙忙去山坡那边找着什么。天哪,他回来了,他手上抓着块细长的石头,和那东西一模一样。
他说:“你给我躺下!”
我问:“你要干什么?”
他说:“我用这个伺候伺候你!”
我说:“你走开!”
他愣了一下,说:“你不想吗?”
我说:“你给我走开。”
他说:“你他妈的别装蒜了。”
我弯腰拾衣服。
他扑过来,抢我手上的衣服。我不想屈服,抓住衣服,和他扯来扯去。他劲比我大,抢走了衣服,还把我推倒了。他顺手把衣服扔到崖底下。我的衣服就像我的灵魂一样,飘飘转转地向悬崖底下缓缓落下去。这样一来,我反倒冷静了,我没有退路了,死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但是,我有权利等一等再死!
我躺着没动,等他过来。
他过来,手上攥着尖尖的石头。
我故意给他伸开了双腿。我发现自己现在要多冷静有多冷静,我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装成一个荡妇,把自己完全亮开,好让他一头扎进去。我咬着牙,忍着疼,心想,我终于要成为真正的杀人犯了,我杀了一个好人,再杀一个坏人,就扯平了。我看见他呲着牙,流着涎水,越来越来劲,我迎合着他,硬顶着不往后退,相反,我张开的身子像张大网一样,暗暗向前方挪去。为了迷惑他,我还噢噢直叫,我能感觉到他多受鼓舞,他的动作更大更粗鲁了,我实在顶不住了,我也看见,他再退后半步就会像鸡毛一样飞下去,我突然没耐心了,我抬起脚向远处轻轻一蹬,眼前就亮堂了。
然后我就像没事人似的,静静地躺着。我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热,不知道羞也不知道丑,我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丝毫想不起他掉下去的时候,叫过一声没有。我也想不起,我是不是蹬过他一脚。我觉得从悬崖深处吹上来的凉风,钻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我觉得自己在海面上,而不是在大山里。我在漫无边际地飘,身上滴着血,血落在蓝色的海面上,竟然神奇地把海水染红了,我故意不向下看,故意仰着脸。有好一会儿,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自由了,舒服了,我心里想:好舒服呀!
蚊子
我骑着小公马找到顾婷娥时,她一个人光着身子坐在悬崖边,身上落着几个大蚊子,山风把红红的蚊子吹得一歪一歪,吹不走蚊子,也吹不醒她。我问:“谭志呢?”她不说话,我问死她都不吭声,就像傻了一样。我转来转去,只找见了谭志的衣服。我准备把谭志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她死活不肯。于是我从她的包里找到了那身戏服,她这才伸出胳臂,动作僵僵的,像个半傻不傻的孩子。我看见她底下流血了,心里好难受,我跪在她面前,扇了自己两耳光。我扶她上马,然后自己也上去。我搂着她,让马匀速跑起来。我的目标不是韬河县城也不是麻风院。你当然能猜着我们要去哪儿。
一点解释
读者朋友,如果您还在,作者有必要解释一下,接下来的这个段落,主要由杜仲来讲述,因为,这段故事只有杜仲才可以说明白,而顾婷娥(或小天鹅)可能在有意回避,也可能真的没有记忆。
野猪(1)
那个我曾住过一晚上的世外桃源在哪儿?蝴蝶一家在哪儿?我竟然找不到了,到处都像,到处都不是。我出来的时候,太粗心大意了,太没有经验了,我竟然没做任何记号!这是中国西北部最大的一片原始森林,一个人,哪怕一支军队,身陷其中也会迷路的。而我虽然从小生活在森林边上,却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森林腹地。我迷路是应该的。反正,宁可死,我也不可能再回大湾麻风院,更不可能回韬河县城。实在找不到,可以模仿蝴蝶一家,找个僻静安全的角落躲起来,永远守着我的小天鹅。
从现在开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