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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珍珠(中篇小说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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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这一程长途飞机乘得并不辛苦。
到了启德机场,我以第一时间步出禁区,这时候心跳有点急促。
才招头张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药!”
我站住,我面前站着一个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着舒服熨帖兼夹时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问:“裘约瑟?”
“正是我。”
“裘,裘!”我冲过去抱住他,“真是你?”
“嗳嗳嗳,香芍药,请你控制你自己。”他嚷着,“这里是华人社会,我们仍有某一个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
他有点难为情,“看什么?”
“看我的笔友。”我理直气状。
“你不累?”他笑问,一边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预备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么?不介意吧?”
“最怕你将我往豪华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视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泼可爱,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无神采。”
“啊,谢谢你。”我笑。
裘驾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把我载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洁,只有一间宽大的房间。
我问他打算睡哪里。
“客厅地毯上。”他简单地说。
问题解决了。
他倒一杯饮料给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详他,“我觉得你应该胖一点。”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毕业后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阶段——嗯,你对香港这社会到底有没有认识?”
“知道一点,”我说,“什么寸金尺土,竞争剧烈之类。”
“香芍药,你像一个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人,”他摇摇头,“你根本不知道咱们这里天天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纽约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杀人放火的事儿。”
裘笑。
他是这么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脸容上有股书卷气,他带点孤傲。我太惊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个小女孩般雀跃起来。
我说:“我们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红花,这不是笔友相见的惯例吗?”我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你累了。”他温和地说,“进房躺一会儿。”
我耸耸肩,“也许是,搭了十多小时的飞机。”
“我替你接个电话回纽约,告诉你父母你已平安抵达。”
“啊,真谢谢,你有我家的电话吧?过年时你才打过来说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个澡。”我说。
我忽然有种张不开眼睛的感觉,困得不得了,因而问:“裘,刚才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么,醉了?”他探头过来。
“没有的事。”我说。
洗了热水澡,换一件宽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过来蹲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们终于见面了。”我说。
他吻吻我的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你是珠宝大王的独生女,我是个穷小子。”
“这还不好笑,最滑稽是我们以通讯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个哈欠。
“别苦苦挣扎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头进来,“吃饭了。”
我鼻端闻到鸡汤香,“哗,好味道,”我问,“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还穿着围裙,可爱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纽约那个长途电话接通了。
我说:“让我跟爸说几句。”
“香先生,现在芍药跟你说话。”他把话筒交给我。
“爸?”我说,“我是芍药,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亲的声音极之不安,“芍药,你平安吧?”
“爸,你别担心好不好?我这么大的人了。”
裘在一边嚷:“喂,别说那么久,三分钟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与你谈谈,再见。”
“芍药——”
我把电话筒还给裘,他吐吐舌头,把电话挂断。
我说:“下次我到电讯局去打。”抗议。
他笑:“你照电讯局的费用算给我,就可以在这里说上半小时。”
“好刻薄!”我仰仰头。
“来吃饭吧,我这好手艺难道还敌不过一点点吝啬?”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说过些什么?”
他一怔,“没有什么呀。”
“我没告诉他我是来见笔友的,”我说,“你别说穿。”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会。”
我笑着点点头。
他缓缓地说:“我没料到你家里那么有钱,你却那么随和,一点也不骄纵。”
“这鸡汤实在太香——我家有钱?有什么钱?我爸不过是个珠宝经纪,赚得多少?我在大学念书,考的是奖学金。”我抬起头。
他微笑。
“明天你会带我到鸭巴甸?山顶?罗浮山?”我问。
“一定。”他说,“我拿到两个星期的假期。”
门铃响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两个同事,约好了来取点文件回公司。”
“呵,当然不介意。”
他去开门。
来人一男一女,一进门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点尴尬。
裘介绍:“香芍药,这位是白小姐,这是老赫。”
我点点头。
裘有点紧张,空气忽然有点不自然,我马上觉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妆非常浓艳,人长得异觉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时髦,但不知为什么,老给我一种不正派的感觉,女人长得太好就有这个危险。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转,又取出一根香烟抽,一边啧啧烟圈。
裘去倒了两杯酒出来招呼他们。
我记得裘说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想不出什么部分用得着这样的女郎。
我耸耸肩,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裘取出两个文件夹子递给老赫。
那老赫是个中年男子,衣著名贵,一只腕表金光闪闪,他伸手出来接过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条龙的刺青。
那条龙才三四寸长,却栩栩如生,神态勇猛。我再看他的脸,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间有种威武感。
我不禁又觉得蹊跷,这两个人来得好不奇怪。
那个老赫见我盯着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收拾碗筷,到厨房去帮手洗。
裘交代了几句话,便开门让他们走了。
“怎么?”他进厨房来,“洗碗?你会洗碗?”
“怎么不会——”我抹干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现在公司里充私人秘书,老赫是老板雇来盯住白小姐的,你看这世界是否很复杂?”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尔,怪不得呢。
裘两只手放在裤袋内,留神于我。
我害羞,“看什么?”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带我在市区逛,五光十色,腻了往郊外吃饭,我说香港并没有真正的郊外,听说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馆一般,其实也离不了凡尘。
他说他祖母在附近一个离岛上有所木房子,平顶,白漆栏杆,那里真正的幽静,如果我喜欢,可以到那里住数天。
“但她不善见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迟疑了一会才问:“你祖母?从没听说过你有祖母。”
他笑着拧我的脸颊,“信里哪说得了那么多?所以才要见你的面呀。”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他仿佛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么奇妙的一种感情。
他陪我看武侠片,买纪念品,我要往哪里他都在身边,很多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微笑,有时候抽根烟,有时候手搁在裤子口袋里,通常很沉默。
他喜欢看我,尤其于我不在意的时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恋爱了。
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最迷人不过的男孩子,说话的时候无限活泼,沉默时以有种忧郁的气质。
我们之间可待发掘的事很多,临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个守礼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为什么会爱他我根本不能解释,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觉得到我们之间的火花。
他对我家中的琐事很感兴趣。
我告诉他,幼时在母亲抽屉里翻到一盒大颗的珍珠,取出做弹子玩,后来被老妈骂了一顿,收了回去。
“……这些东西我见过不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我说。
“不是,精美的艺术品也有生命。”
我笑说:“可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候,还不及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个俗人。”
我马上醒觉,“你不高兴了?”
“怎么会呢,”他说,“我深觉你难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脸上有股出奇的怜惜,“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暗暗叹气,转过头去。
“你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他把我拥在怀里,“不要说这种话。”
裘并不是情绪平稳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时候,他特别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个穷小子。
稍后他又问:“你见过那么多的珠宝中,有否印象特别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这么有兴趣,耸耸肩:“有,桂园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钻……”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艺术价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宝纯是装饰用,毫无大气磅礴的感性,较特别的……也许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点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问:“你知道我们有这只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话之中,怪异之处实在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信很温和平顺,为人却很激烈。
他说他喜欢蓝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裤子。
他说他与父母住,但现在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
又绝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来有只西班牙猎犬,此刻说送了人。
说到信中许多事,他都记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记得这么多琐碎的事,岂非异常的娘娘腔,还有功夫干事业吗?
我很乐意找一个理由替他开脱。
在香港住了数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几乎一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并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习惯睡前看一、两个钟头的小说,现在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间这么安乐,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么运动会如此不省人事,然后笑自己有福不会享。
我跟裘说:“明天就是一星期纪念了,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快快想出来陪我玩,否则就回纽约了。”
“你这家伙,一刻静不得,”他说,“还有什么没玩遍的?山顶那条小路都绕过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这样说吗?”我问,“怎么?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拥抱我,下巴枕在我头顶上,半晌不语。
我轻声问他:“裘约瑟,你为什么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轻问,“说来听听,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不晌。
“别瞒我了。”我说。
“你太聪明,芍药。”他低低地说。
“哟,裘,你落落寡欢的那种种神色,嗅都嗅得到,还要聪明人才看得出来吗?”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声也不解释。
过一会儿他问:“香港之行还高兴吗?”
我说:“已经问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赶我走了。”
他苦笑数声。
“裘,或许我是过疑了,”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象我这样大跳大叫。十三点兮兮地做人,天掉下来当被子盖,你别见怪。”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发,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给我一杯好茶,我们慢慢啜着龙井说话。
“去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到离岛去看祖母。”
“哪里?是长洲吗?”我问。
“自长洲出发同,快艇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别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岛。”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你在,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往房内走。
“芍药——”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你好?飞机票是你寄来给我,邀我来玩,你天天请了假陪我逛,怎么反而问我为啥对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去睡?”
他松开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间,他没有跟进来。裘在这方面真是个君子,大庭广众之间他是不会忌讳的,与我很亲热,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是个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过书桌的时候,我被地毯角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泼泻在地。
我不以为意,取过面纸擦干地下。
经我们五年通信的交情来说,裘待我实在是太客气了;他连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会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这间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装饰,却有说不出的舒适,他喜欢白色镶黑边的东西,台灯、闹钟,甚至是家具都是这一类色系的,一长书桌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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