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妻之道-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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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睡么?
她在门前伫立片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不离开。室内无半点声音,落尘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静康伏案而眠,手上还夹着一支笔,摇摇摆摆地就要掉落。她轻手轻脚上前将笔取下,拿起裘皮斗篷替他盖上,又将炭火拨旺一些。正待离开,突然瞥见桌子上的文章,题目为《庶民的胜利》,想必就是静康特地整理出来给继凝看的那篇。忍不住好奇,她拿起来浏览,看着看着竟舍不得放下,便在静康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文章空白处注了许多眉批,苍劲有力的字迹显然是静康的。
整篇文章看完,落尘觉得心情澎湃,热血沸腾,不由低喃:“若真能如此,就太好了。”她以手掩嘴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动作做了一半僵住了。
静康不知何时已经醒来,静静地坐在那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看。
落尘的半个呵欠被吓了回去,忙起身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门虚掩着,里面又没有声音,我见你睡着了,所以进来帮你披件衣服。”
静康轻笑道:“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心慌?”
落尘低垂头道:“你说过,没有你的允许不能随便进书房。何况,我还私下动了你的文稿。”
静康笑容收敛,涌起一股愧疚和怜惜,起身按着她的肩道:“对不起,我收回那句话。”
“你跟我说对不起?”落尘张大双眼。
“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早就该说了。”
落尘无措地垂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要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你今天下午那倔强刚强的劲儿哪儿去了?”
落尘咕哝:“我哪里像受惊的小兔子?”
“既然没有,就坐下来,放轻松。”
“不了,”落尘将文稿放回原处,“我该回房去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静康拦住她道:“你回去睡得着?”
落尘想了想,摇头。
“我知道你为了三哥那件事睡不着,坐下聊聊吧。”
“没什么好说的,总之我今后少管闲事就是了。”
静康看着她颈间泛黑的淤痕,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道:“大家都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看不得卫家人受欺负。但以后出门要多带些人,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免得……免得……免得弄伤自己。”他不待落尘反应,又急急道,“天快亮了,你去睡吧。”
落尘看他双拳紧握,脸上涨红,说话颠三倒四,明白他是不好意思。她识趣地不再多言,嘴角抿起浅浅的微笑,出去了。
静康长出一口气,右手抚向心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厅堂上还义正词严地替落尘说话,回来却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有那么一丝丝、一点点——嫉妒!而咋见她颈上的淤痕,差一点忍不住去触摸,还有种冲动想要扭断造成这片伤痕的那只手。
第五章
“啊、啊、啊……”
箫竹林内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声揪得人心惊胆战,周氏急道:“都第三胎了,怎么还这么难?”
静平来回机械地走动,每叫一声,就抬首望向那紧闭的房门,有几次欲冲上去都被拦住。汗水在十二月的天气里不停地滴下来,他喃喃道:“已经那么久了,前两次都不超过半日,现在快一夜了。老天保佑,不要让她痛了。”
静康只好一径地劝:“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落尘也只有干着急的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按规律,未成婚的年轻男女不可以过来,柳氏和周氏心急面上也不表现出来,光看着门。门开了又合上,几个小丫头来来回回地端了无数盆水,一个产婆探出头来道:“婆婆太太,快来看看吧,是难产。”
静平一听就要冲进去,柳氏大喝:“拉住他。”
两三个老妈子和丫鬟上去拦,静平推开这个,那个又扯住了,周氏趁机进屋,房门又关严了。静平摆脱所有人,只来得及拍上门板,嘶声大喊:“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文秀,文秀。”
静康急道:“娘,让二哥进去看看二嫂吧。”
“不行,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看。”
“文秀、文秀、文秀。”静平手拍肿了,声音喊哑了,回答他的是一声紧似一声的惨叫,一声厉似一声的痛呼。
落尘小心翼翼地问:“娘,二嫂会不会有事?”
“女人生孩子,痛个几天算什么,当初我生你大哥,整整痛了三天三夜,这点苦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女人?”
落尘不敢多言,只觉沉重的悲哀笼罩箫竹林,压得人透不过气。为什么做女人一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承受过痛苦的女人依然这样顽固?
一会儿,周氏满头大汗地出来,产婆死命拦着静平,将门关上。周氏对柳氏道:“这文秀,也不知怎么搞的,瘦得皮包骨,产道开得是够大,可人没力,孩子出不来,我怕久了,会憋死。”
静康道:“送医馆吧,再下去会出人命的。”
“不行,”两位太太异口同声地反对,“生孩子不在自己家要上哪去?”
“让那些男人碰我媳妇,不可能。”
“医馆里不是洋鬼子就是假洋鬼子,咱们不和他们扯上关系。”
“娘,二婶娘。”
柳氏坚决地道:“不用说了,你去洋鬼的家学什么洋鬼的东西我管不住你,媳妇生孩子的事我还管得住吧。”
落尘在一旁插不上嘴,想帮静康说话又不敢,忽然见静康朝她使眼色,手在身侧张开伸出五个手指。落尘会意,朝他点点头,趁别人不注意溜掉了,匆匆忙忙奔向柏院。叫早起的丫头去叫静哲,落尘在外厅等着,这时就听外头隐隐约约有人喊:“生了,生了,二少奶奶生了。”
落尘跑出来,就见小丫头们各院奔走相告。她抓一个问:“母子可平安?”
“平安,只是……又添了个小小姐。”
落尘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顾不得等静哲,赶回箫竹林,柳氏和周氏满脸失望,念着又是女孩,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静康站在门口,静平蹲在床边,看着妻子又苍白又疲惫的憔悴,心疼地低喊:“文秀,辛苦你了。”
文秀转过头去不看他,闭上眼不停垂泪。
“文秀,”静平抓着她的手摇晃,“你说句话,我求你说句话,你这样会伤身子的。”
文秀背对着他道:“我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了,伤不伤身子又怎样?”
“别这样说,好不好?女孩也罢,不能生也罢,你终究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嫌弃你的。”
落尘抓着静康问:“不能生是什么意思?”
静康怅然道:“产婆说,二嫂难产伤了身体,以后都不能生了。”
落尘脑中轰然一响,身子摇了几摇,静康揽住她,柔声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不!”落尘摇头,泪珠飞溅出来,滴到静康手上,烫在他的心里。他第一次见她流泪,被静安奚落的那次也不曾,现在,为别人哭了。
只听文秀泣道:“你别对我好,你越好,我越伤心,连个儿子都不能替你生。你不理我,我就清静了,免得将来你纳小妾,我会受不了的。”
“傻瓜,傻瓜,”静平红着眼圈骂她,“除了你,我不要旁的女人。”
文秀泪落得更凶了,挣扎着推他,却浑身无力,几欲昏厥过去,“你走,别理我,你不要旁的女人,就是在逼我死啊。”
静平急了,顾不得好几双眼睛,俯首吻上文秀,直到她不再挣扎,才喑哑地道:“你叫我走,不理你,也是在逼我死啊。”
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静康揽紧落尘道:“走吧。”未曾察觉他正借拥抱给予她无言的安慰。
两人行至偏厅,听到洪亮的婴儿哭声,落尘道:“我想看看孩子。”
静康点头。落尘从奶娘手里接过两掌长的婴儿,母亲的天性泛滥而出。婴儿紧闭双目,皮肤红红皱皱,毛发又淡又黄,嗓门儿大得出奇。有点丑,但很可爱。不知道将来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想到孩子,她偷偷看静康,可能,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静康微笑着看她抱着孩子的样子,心底涌上一抹柔情,如果这是自己的孩子,一定比这个孩子漂亮,落尘也一定是个好母亲……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怎么会冲动地想到与落尘生儿育女?他心中不是有太多国家大事?不是还有一个凝儿?他有多久没有去看过凝儿了?什么时候起,他心里想的眼里见的都是眼前这个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小女人?
一早,老太爷呷了口茶,沉着脸道:“宛儿,你跟静平提一提,明儿将曲秀才的女儿给他做偏房,这事得赶在年前过礼,开春就娶过来吧。”
“是。”
老太爷回房去,周氏坐在椅子上叹气,“文秀这孩子哪都好,偏偏肚子不争气,给静平纳了妾,她嘴上不说什么,怕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柳氏道:“那也没办法,不能传宗接代,还能由她什么?”
大家散了,柳氏将落尘叫到自己房中,道:“刚才在厅堂上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跟静康成亲也快四个月了,怎么还不圆房?虽说关键在静康,但做女人的总要哄丈夫开心,男人都是那样,你对他体贴一点,温柔一点,灯一吹,就不管谁是谁了。娘今儿个说文秀,可不想明儿个说你。再不行,老大夫那儿求些药,怎么着年前也得给我透个信,老太爷和姨奶奶都等着你的喜讯呢。”
落尘点头。
“娘知道你为难,娘也不是怪你,不能哄丈夫开心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做人家正室,看丈夫纳妾的滋味,娘也尝过,不好受,何况静康那边还有个凝儿呢?你进了咱家门,娘自然是疼你多些,可姨奶奶毕竟疼凝儿多些,老太爷现在偏着你,如是不出,那就难说了。依静康的个性,断不能妻妾两全的,你要为自己着想。打心眼里说,娘不要像凝儿那样的媳妇,又娇又弱,怕伺候不了男人,反倒要男人伺候她。”
落尘突然问:“如果我有了喜讯,爷爷是不是就不再为难二哥了?”
“这……”柳氏万没想到落尘打的是这个主意。
落尘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我乱说的,娘别放在心上。”
落尘回到自己房中,还反复想着柳氏的话,也许就叫静康把她休了,娶继凝,最好。然而思及今日来与静康相处的种种,虽称不上亲密,也算温馨了。她不知人家的夫妻怎样相处,至少她心底在不经意间已生出了一丝眷恋。猛然看见白缎的一角,从枕下抽出,仍然纯洁柔滑,她当初只盼自己也能这样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但如今,真的能走得洒脱吗?拿出那日扯坏的旗袍缝补,看见旗袍,就不免想起静康抱住她的情形,一分神,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滴滴在白缎上,缓缓漾了开来,那刺眼的红衬着纯白的缎面,看得人有些眩晕,像——处子之血。
杜鹃进来,见她流血,惊呼:“啊呀,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
落尘将手指放在口中吸吮,“闲着也是闲着。”
“什么闲着?”杜鹃将拿进来的图样交给她,“这是三小姐拿来的样子,给姑爷做中山装用的。我看挺麻烦呢,以前没做过。”
落尘看了看,“还好,不麻烦。”
静康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人跟着进屋来,落尘急忙将样子背到身后。
静康道:“拿的什么?”
“没什么,女人家弄的东西,你不懂。”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在衣服做成前让静康知道。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回来取一些东西,要去一趟上海。”
“啊?”落尘先是一惊,然后忙起身道:“杜鹃,快帮姑爷收拾东西。”
“不用了,现成的行李报社都有,我赶着去向爷爷说一声。”
“那——”落尘竟不知该说什么送别的话。
静康叮嘱道:“二哥二嫂的事你多留意,真的解决不了,就找静哲去求二叔,找凝儿去求姨奶奶。”
“我会的。”
静康还想说什么,最后只道:“那我走了。”
落尘目送他出了自由居,想想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跟自己交待,应该送出大门才好,便随后追出去。见静康不朝正气堂,而是后转,朝菊园去了。她停下脚步,知道他去向继凝告别,这本该料到,但亲眼见了,心里竟有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继凝一听静康要走,委屈地道:“那我又十几天见不到你了。”
“还有三妹和四弟呢。”
“那你在外要注意身体,凡事多加小心,避着军阀政府的军队,将重要的东西放好,莫要多耽搁,我听五哥说巴黎和会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你去上海肯定有重要任务,我担心,又不能阻止你。”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别这样,我一走你就要哭,叫我怎么能放心?”
“你不放心,才会爱惜自己,革命虽然重要,但也要保住性命,才能干大事呀。”
“没那么严重。”他轻抚着继凝的头顶,觉得往昔那种喜爱的感觉渐渐淡了。眼前不期然浮现落尘的背影,心中若有所觉,扶正继凝的身子,严肃地道,“凝儿,你要学着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依赖四哥。”
继凝张大泪眼,抓着他的衣袖,“为什么这么说,会有危险是不是?”
静康无奈地道:“不要乱想,放心,乖乖地保重身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