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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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些吃惊,但很快回转过来。他说,那时你一定年幼无知,我不会怪你。
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我从十四岁开始便和他住在一起。他供我读书。他作为一个男人,所能对我做的,都做过了。只是还未承认他对我的爱。
他看着她。他说,泳文,你知不知道这对我很残忍。这一些事情,在我遇到你时就有了预感。我知道你的经历不寻常,但我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子。你不应该现在说出来。你为什么不等到我们分开之后再写信告诉我。或者,永远都不要说。
她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非常恨我。但这都是事实。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一个脆弱的没有承受能力的人,因为你的一生注定会是一帆风顺,波澜不惊。但很可惜,你遇到了我。我并不想把你摧毁,但我更不想把我自己摧毁。我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你要明白。
她转身离开教室。他还在痛苦和不甘之中。这是迟早的事,泳文伤害他不留余地。她是第一次看清自己,她的冷酷无情,如同另一个玄清,他们都在用自伤来伤人,最终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他们也并不想得到什么。他们只觉得这样做,会心安理得。他们可以去爱任何人,他们却从不爱他们自己。所以,与此同时,他们什么人都不爱,只爱着自己,爱着自己扭曲变形不可理喻的快乐。林泳文和苏玄清,他们就像一张镜子里形成的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彼此深爱,彼此伤害。
泳文在走出教室之后立刻后悔起来。她的后悔并非因为肖宁的痛苦。她后悔她没有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让他更加痛恨自己。她知道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从七岁那一年的冬天一路讲起,讲到现在,他依然不会像玄清那样明白自己。她的过往,在她看来是荣耀,在肖宁看来就会是耻辱。但无论如何,那是一处阴影。就像她所欣赏的她的伤痕,在晓予眼中就是那样触目惊心。这样的错位无所不在。她没有多余的奢望让许多人理解自己,她就是要让自己丑恶起来,让他们都痛恨起自己来。
22
高考的情形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即没有弃考,也没有交白卷。她对玄清讲得很清楚,她拒绝上大学,她拒绝他的供养,今后她即使是贫穷困顿,无力支撑,也不会来找他。她要离开他,离开西安。她说遗忘会无所不能,他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烙印,她也会把它忘记。即使不能彻底地抹煞,也要忘记。这是势所必然。玄清没有反对她。他说,你要自重。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被她摁在床上挨打。那时候你还是一个不知反抗孤立无援的孩子,现在你却可以这样坚决明确地和我说话,你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你更独立。这样我就觉得安心了。
其实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这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没有孩子,只有需要爱和不需要爱的。
他叹气。他说并非如此。只是她与他说话时总是清透决然,让他害怕。她的早慧让他害怕。而现在,要彻底地离开。他们之间的爱与伤害,但可以从此投入水底,任其消失。
他一开始就知道她迟早要走,他一眼就看到结局。结局不容置疑,但其间的纠缠反反复复,变化无常。他们彼此都未厌倦。
他带她到他们做爱的厨房。水泥地面上有一块淡淡的血斑。他说,这一块血斑我一直保留着,这在你的生命当中是唯一的一次,我替你把它保留着。她说留着它做什么,毫无意义。她找来一块抹布俯下身要去擦,他拉住她。他说不允许。她坚持要擦掉,两个人又这样僵持着。她撕扯着他的衣服,然后他一个耳光打过去。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存心和我作对。你用作践自己来嘲笑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冷笑。她说,这是你的意愿,你想让我这样。她的脸立即红肿起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说,可是我就要走了。
我就要离开你,可我不希望我会忘记你。我们的一生,能值得记得的事会有几件。我想将来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我还有回忆,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离别就是一个人转身离开,一个人留在原地。或者两个人都离开。在泳文留在西安的最后的日子里,她极力希望发生一些至死不忘的事,可以让她与时光对抗。可是没有。没有亲吻,没有做爱。什么都没有。她每一天都从早到晚地在西安城里闲逛。她在解放路的乐器摊上长时间地逗留,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乐器摊上摆着简单古朴的乐器,很多游客买来作为留念。这一座城市一直都是繁华的。但在她眼里,那些只是荒凉的美景,脆弱而转瞬即逝。真正的永恒,只有疼痛。疼痛在生命之中烙印,至死不灭。
玄清的脸就是在疼痛之中衰老下去了。疼痛致人于死地,不需要过程。但疼痛又能滋生出爱,这才是最重要的。在疼痛中她能去爱任何人。一旦爱过,便不愿罢手。就像她对玄清。
她对玄清说,我不需要你爱我,我更不需要你给我任何承诺。我只要你十分之一的体温。这不算太多吧。
他笑。他说。你还是要得太多。我是寒冷的。我的体温并不及你的体温。只是你认为我的体温是温暖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抱歉。
但他却给了她幻觉。给了她幻想的机会,以及判断的能力。他轻轻地拥抱她,把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肩膀。这样她看到了那一块伤疤,三年前她咬出的伤疤,它停留在那里,像一只死掉的蝴蝶,美得绚烂夺目。她使劲地吸吮它,她吸不出血的味道,只有她的爱。她把她的爱留在了他的肩膀上,从此便可以安心离去,并随时可以回来与他继续纠缠。为此她是喜悦的。
泳文离开西安时只有十七岁。那一年,晓予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复旦大学。她想要和她在一起,便执意跟着去上海。而且,她对这一座繁华的南方城市充满好奇,她感觉她心里的一些空洞,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才能得以填充。
她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短波收音机,高更的画册,一把桃木的雕花梳子,中学毕业证,以及那一幅素描。除此之外,她不知她能带走些什么。她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而且,还带着一些亏欠。
临走之前,意外地接到了肖宁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已经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高校。他决定把她忘记。他相信他有这个能力。然后他便把电话挂了。这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泳文心里并没有异常。她始终无法爱上他,虽然他和她,都曾那样竭尽全力。肖宁在那一年,便以一个美好的形象留在了泳文的记忆里,她不刻意记得他,所以他的面貌便日渐模糊起来,但始终存在。
起程去上海时,泳文独自走。晓予已经提前被她的父母送到学校报到。她的父母一直知道她与泳文的关系,但对于泳文这一个人,却毫无了解。泳文知道。他们一旦对她稍有知晓,便会本能地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女儿和她在一起。他们对她的爱与保护,泳文在她身上早已看出,所以她便避开了他们,独自起程。
那是泳文一生当中第二次漫长的旅行。第一次是十年之前,是她永生不能忘记的。所以这第二次,她也记下了。她重新看到了给她留下烙印的西安车站。车站已经重建,但那里喧闹而不胜其哀的景象和十年之前并无不同。很多人在那里告别。在世界上每一个地方,只要有车站,便会有别离。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有些别离,发生与不发生没有两样,而有一些,却是生生不能忘记。当她重新站在这里,抬头看看北方的天空,发现了时间的漫长与疾速。她所看到的天空,空旷晴朗,阳光明媚,是适合离开的日子。他没有来送她。
火车疾速经过身边时,她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行走与停顿的力量。这一种力量如此强大,不容置疑,它让她走或停下来,它决定着她,以及她的意念。但它又决定不了她的爱,所以它只能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这仅仅是一瞬间的感觉。火车徐徐停下来了。车门打开,旅客们都一拥而上,此时的场面非常壮观。泳文混在其中,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挤上火车。她知道她一脚踏上去,便很难再回去。但她又无所眷恋,因为她明白,她此时此刻,要的是什么。所以她一脚踏上去,坚决而不迟疑。
在列车上她很快睡着。而且睡得非常安稳。身旁的窗户是打开的,外面的气味便侵入车厢,有田野的气味,隧道的气味,城市的气味,桥梁的气味,不尽相同。所以睡着了,依然可以感觉出她到了什么地方。
她感到她回到了南方故乡。她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看架设在河上的石拱桥。南方的气味是水的气味,水细微宛转,无所不在。那是她隐约爱着的东西。她的双脚浸泡在水中。水没到她的脚踝。她没有穿鞋。她的脚趾纤细玲珑。她带着一种七岁女孩稍纵即逝的美感,独自一人。她的脚是冰凉的。
半夜醒来她发现脚上的鞋子被踢掉了。列车正在一座大桥上行驶。他们在过河。河很宽。她在列车上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剧烈浑厚。她不知这是一条什么河。但应该是一条有名的河。而她不知道它的名字,它就只是一条河。它与别的河一样,对于途经的人们来说,它的意义并不存在。也或许,它是一处途经的美景,黑暗而神秘。
她对我说,延生,你能记得你的生命里曾有过多少次背离吗。我始终能记得,我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什么地方,与什么人告别,带着怎样的决然。很多次,我在旅途上看到一些含义不明的风景,就想要留下来。可是能让我留下来的地方,只是一些命定的地方。我就一直寻找它。
第三节 停不下的路途
1
泳文在上海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快餐厅的计时工。这家快餐厅与复旦大学只有一墙之隔。晓予偶尔过来。两个女孩在校园旁边合租了一间单身宿舍,她们同居了。女孩与女孩的同居,应该是寻常的,但泳文对此幻想已久,对晓予的身体幻想已久,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
睡觉的时候,她把手放在晓予的肩膀上,脸贴着她的脖子。这一个姿势,如同取暖。她问晓予是否爱她,晓予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爱。泳文轻轻地笑了。她知道她不是真的爱她,她在怜悯并施舍她。
她终于看到晓予的裸体,正如她设想之中的那样,晓予的身体纤细修长,皮肤洁白晶莹,而且她对她的欲望并不至于强烈到让她无力自持。她在她的面前是有理智的。因为她是她的理想。
工作很辛苦。泳文说。计时工就是一种低眉顺目服侍别人的工作,泳文天性孤傲,注重自我,所以做这一种工作所需的忍耐让泳文身心疲惫。但她却很快乐。与晓予同居的那一年,在她生命里是罕见的幸福。在那一年里,她很少想起玄清,她以为就这样把他忘掉了。当然,那时的玄清只是被潮水淹没的石头,看不见,但依然存在。她在夜里抚摸着自己的手指,看一眼躺在身边的女子,她想,如果一直能这样该有多好。她们一直在一起。她们在一起一直到死。这是理想。
一起出去玩的机会很少。只是偶尔,泳文和晓予都放假的时候,她们会一起去华亭路的书店里消磨一天的时间,然后步行去外滩看落日。晓予学的是生物工程,她去书店也无非是看一些和专业有关的书籍,而泳文则在艺术类的书架前翻看画册。她看几页就抬头看一看晓予,看她有没有走开。就这样,两个人若即若离,但又不失温情。在这世间没有感情是无所谓的,只要有温情,就能幸福一生。她很知足。
外滩总是熙熙攘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艘轮船在浩浩荡荡地靠岸。那是繁华到了极致的世间,所以更加荒凉。泳文对晓予说,你是不是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可是这一切都会消失。会马上消失。
落日坠入海中不需要经历时间。那是一瞬间的事。外滩的落日纯真恬淡,是一种沧桑归来的美感。所以每天都有人聚在这里等待落日。落日一结束,他们便一哄而散。那时泳文抓住晓予的手指。她说,这样繁盛的景象永远都不会属于我们。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幻觉。晓予仰着天真好奇的脸,她说,可是我喜欢这里。我喜欢上海。
泳文说,因为拥有过一段与爱情无关却平淡甘甜的幸福生活,所以我一直认为我这一生是丰盛的,无缺的。而且最起码,那一段时间有我措手可得的美好愿望。即使它很脆弱。
她的幸福就是一些锁碎的事情。锁碎但是有无限趣味,它让泳文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常的人,拥有过完整家庭的孩子。这样就足够了。她所要的不过是这些,她想从玄清身上得到的,想从任何人身上得到的,不过就是这些。她不是贪心的孩子,如果不是曾有过缺失,她会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