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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素描-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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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文说,你知道我们所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什么?
我们让我们的痛滋生出渴望,又把那种渴望当作爱。其实我们爱的,只是我们的痛。
郁烟说,你还是要走,你还是要离开我。
泳文说,对不起。
郁烟说,那好。只要你能明确地告诉我,是带我走还是离开我,我就知足了。
泳文转过身拥抱郁烟。她没有说话。郁烟的一滴眼泪流下来,流在泳文的肩膀上。她说,泳文,我知道,他是爱你的,虽然他不说,但我能看透。如果哪一天你后悔了,你可以回来,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会一直照顾你们。
泳文轻轻地微笑。原本她是那样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否爱她,但现在,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可以爱的岁月,一去不返。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泳文做了一件她自以为是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她把爱着她的女子留在埋藏了她的过往的城市,留给了她爱过的男人,然后她独自离开。她感到释然。
她对他说,你要对她好。她说,这个女子,可以承载我的爱,也可以用我的爱来爱你。从此之后,你们各取所需,即不需要深爱,也不需要伤害。一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短暂,我们都走到了尽头。
他说,泳文,我最恨你的执意。她笑。他把她抱在怀中。他的体温总是很轻易地覆盖她。如果当初她知道得到他的体温轻而易举,她就不会去爱他。如果当初她就知道各取所震,那么现在的结局就不是这样。罪孽因爱而生,又可在无爱中被赎清。只是那些疼痛,在剧烈的挣扎之中,无法停止下来。她让他用力抱紧她,然后她抓着他衬衫的一角不肯放手。她对自己说,我要离开他。我终于要离开他。这个男人,将不再和她有关系,尽管他在她的生命里烙印深重。
她还记得一些画面。他在麦田里给她画像。他把她推倒在墙壁上激烈亲吻。他对她说,你不要喜欢我。
那一些时光,如同一列火车,在生命之中疾速行驶,在一瞬间便离她几万公里,即使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奔跑追逐,也无法找回它。它就这样消失了。
她说,我们记得,遗忘,爱,别离,直至死亡,以为这些事,我们多少控制一些。可是当我们经历它们时,才发现它们都在依照一个命定的轨迹一一与我们会面。我们在记得的时候记得,遗忘的时候遗忘,离开的时候离开。就是如此简单而无可抗拒。
他问她,你会忘了我吗。
她说,会。
现在?
是。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眼睛里的温情重新出现。自从他发现泳文爱上他之后,他就极力地掩饰他的温情。他极力用对待她养母的方式对待她,而且,他也做到过足够残忍。但在他面前,她与她的养母终究是不同的,因为她对他暴露过自己所有的阴影,所以他的温情,一直都是闪闪烁烁,飘忽不定。一如他的理性。
他像十年前那样反复抚摸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这样的抚摸,是她童年时深切渴望的东西,她记得那一种渴望,把她的心脏顶得支离破碎,无法缝补。而现在,她早已长大。她知道很多东西只需要在它到来的时候珍惜一下,提醒自己它的美好,但不会去渴求,更不会去幻想。她在他的抚摸中仰走头,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她的爱,终于可以平息下来。眼前一个个身影闪现出来,她的母亲,父亲,她的养母,玄清,晓予,肖宁,秦安,还有郁烟。他们在她的眼前闪现一下,然后消失。那如同是属于前世的记忆,但又近在眼前。她还是要记得他们,就像是她对玄清说她会忘了他但她在心里却极力地要记得他。她现在,想要的只是足够多的回忆。
她说,玄清,这一次我要离开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时间。我希望这可以是一场轮回的起点或是终点。
他说,你刚刚离开西安时,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想帮你找到你的父亲,因为你的爱是在他那里缺失掉了,所以只有他能帮你弥补回来。可是后来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想到了,即使找到了让你缺失爱的人,也无法找回你缺失爱的时间。所以你的爱只能缺失下去。我无能为力。
她说,我知道。她从背包里翻出她画的油画《亡失》。她说,我想用这幅画来记得我的父亲。我想画下那一天的情景。但我只画下了那一天的车站,天空,人群,却无法画出他的背影。不知这是不是因为我对他的背影记忆得太深得缘故。我想把它绝对真实地表现出来,但我又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它终究是没有被完成。现在我把它留给你,如果可以,你代我完成这一幅画。
他说,好。我想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会尽力。
她说,谢谢。她再次拥抱他,然后转身离开。
别离就是一个人转身离开,一个人留在原地。泳文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次别离,但没有哪一次,能像这一次这样让她感觉即不空落,也不决然。这一次别离是宿命所赐,又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平静地接受了它。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清,这个她生命之中的男人。她没有和他说再见。

泳文离开西安的时候郁烟去送她。郁烟站在候机大厅里,穿着肥大的T恤和仔裤,很廖落的样子。她沉默地看着泳文去售票口买票,办手续。始终一言不发。泳文对她说,你到底有没有话对我说,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她看着泳文,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
你一定要知道?
是的。
泳文说,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顺应天命。
天命允许你这样做吗?
我不知道。天命没有明确地告诉我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我只是去感应。
如果你过后才发现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悖于天命的,你会如何。
郁烟。泳文制止住她的话。你不要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了。我就要走了,你能开心一点吗。我记得我刚刚遇见你时,你很喜欢笑,我问你为什么总是笑,你回答说,我不笑,难道我应该哭。现在你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
因为现在,我本应该去哭。但我记得我还没有在你面前流过眼泪,所以我不能哭,我只能这样,看着你离开,然后告诉自己。她走了。
泳文又拥抱她。你忘掉我吧。
你还会回来吗?
我想不会。
如果有一天你真真正正地从往事中淡出了,你也不会回来?
那只是以后的事。我不想给你任何承诺。
你做得对。不要给我任何承诺。不要给我任何幻想的机会,决绝一些会更好。郁烟说。来,再看看你的城市,你就要见不到它了。
泳文和郁烟走到候机大厅的落地窗前。外面是宽阔平直的公路和绿油油的麦田,已经长得很茁壮。她说,这一片地方,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无论在哪个城市,这种景象都会有。没有看的必要了。
其实你油画里的车站,也是每个城市都有过的地方。但你还是要记下它。
这里有很多不同。郁烟,我现在不会对你做太多说明。如果你想知道,玄清会告诉你。
好。郁烟转过头看着她。记得我的话,如果你回来,我会把这座城市里属于你的所有东西还给你。包括你的往事,你的爱,和你的男人。
我会记得。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能放心就好。泳文低头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登机了。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吧。不要留着遗憾。
嗯,说完了。郁烟看看泳文。你让我先走好吗。让我先离开你。
为什么。
我还是不想看着你离开。我宁愿让你看着我离开。
只要你不觉得难过,怎样都可以。
那好,我先走了。郁烟对泳文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郁烟瘦弱的身体混在人群中很快消失。泳文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确信她已离开。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提着行李走向安检。
她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要告别的。玄清和郁烟,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她都要与他们告别,所以同时与这两个人告别会更好一些。
只要能放开往事,她就可以回来。如果她能放开往事,这座城市,就不再是她注视着她父亲离开的城市,就不再是她与一个男人纠缠过的城市,就不再是她决意离开却又时时惦念的城市。它就不再会承载那么多的痛和罪。它就只是一座城市,并趋于一座空城。
飞机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趴在窗户上俯视这坐城市。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遥远而完整地观望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每一座楼,第一条街,以及环绕着它的田野和山脉。它们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色中。它所蕴含着的爱与罪,全然不见。
她终于让自己流下泪来。

回到上海一个星期后,泳文接到了玄清打来的电话。他说,泳文,我要和郁烟结婚了。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受我的安排,我很高兴。
他说,她和你很像,有时候我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你,但她又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让我觉得安全,然后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泳文,你是不是经历过很多事。
还好。其实我在你那里所经历的,对于我的一生,已经是足够了。
他在那一边静默了许久,然后他说,泳文,你也该休息一下了,找一个待你好的人嫁给他。其实你一直就需要那样生活,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也许你现在已经是很幸福了。
我会的。她说,玄清,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我想要的爱呢。
抱歉。有些事情,你确实没有必要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一开始,到底是错在了哪儿。
他不说话。泳文在电话里听到他好象是哭了,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泳文颓然放下电话。她站在她狭小凌乱的公寓里,面对着窗户。她想她与这个男人的告别什么时候才算完结,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她的父亲一样消失,只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不灭的形象。只有告别,才可以记得。这是她在七岁时就明白了的道理,可是现在,她却无法与他真真正正地告别。
她推开窗户,把背枕在窗框上,然后一点一点地仰下头去。她看见大群的鸟在街道狭窄的上空飞行。或许是因为眩晕,她感觉那些鸟都在向自己俯冲过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激情。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的眼泪掉落在大风中。然后她对着它们笑了。
那是玄清最后一次给泳文打电话。他们很快失去了消息。泳文知道他们在以一种最为平静的方式一起淡出,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人,或是一场生命,都是完美的。泳文又重新开始她独自一人的生活。因为对于玄清的释然,她不再感到孤独和恐惧,亦不再故意沉堕。她终于明白,一个人在决意放弃掉一切过往和幻觉之后,更容易快乐,但又永远不会非常快乐。
只是有一天夜里,她又看见了她的父亲。在这以前,她已经很少在梦里看见他了。他回过头来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我知道你还在记得我,但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你。因为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你不必知道它究竟是为什么,你只需要接受它给你带来的结果。你要记得我的这句话。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走了。然后泳文醒了。她坐起来看着地上游移的月光,突然感觉她对一些事情已有了理解。
其实她永远都无法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离弃她,玄清为什么在二十岁时就自甘沉堕,她的养母为什么赤身裸体地跳楼自杀。但她却知道了,这些事情,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玄机,都与一种力量暗自相通。这种力量,可能就是业力。
泳文说,她终于明白,她离开他,虽然丧失掉她的爱欲,却可以远离她的业力。为此,这也是值得的。

泳文回到上海之后,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头枕在窗框上,慢慢地仰下去,然后观望俯冲下来的鸟。那些鸟,如同她停止下来的情欲,从很高的地方降落,隐藏。她在眩晕的时候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只剩下那些鸟。
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只是因为她已经结了一切沧桑,成为一个平淡的女子,所以这一个姿势,便不带有任何欲望,只如同抚摸。它抚摸过她的心脏,把那里面的裂缝一点点的抹平,填补进去一些宁静的时光,然后把她的往事完全地封存在心脏里面,不再与她的现世交会。
房间里还有郁烟的气味,有她们在一起抽烟,酗酒之后留下的气味,但是她已经很少想起她。两个女子在一起相互需索,相互怜惜,本不应该有太多爱,可是郁烟偏偏在感情这一方面犯了规,所以她们就只能分开。她给泳文留下了她的往事,泳文便把自己的爱人交付给她,这样的收场,也算是完美。泳文亦让她带走了她的亏欠和无法担当,而余下的,也只是孤独。
孤独让泳文神情更加疏离淡漠。在这一种神情之下,我可以看得到其中隐藏着的荒凉而丰盛的往事,它们表现在她的脸上,便只是眼睛里若隐若现的黑暗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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