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还情记-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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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上坐着他年纪还没有长大的少爷。穿着孔雀蓝的袍子,颜色格外深些,料子和织工也特别的好。虽然是个孩子,动作神情的态度坦荡无拘无束,但一眼还是能看出这是个傻子,而且痴痴呆呆。
这就是他们叫少爷的,少爷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哈哈大笑,笑的时候看见当铺门外出现了那个年轻姑娘。
“掌柜,生意好。”她走进黄竹鑫来是这样说的。她的吐字发音很标准,可是还有点生硬。
老爷正高兴着,点点头,问来者有什么贵干。
姑娘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没盘缠了。听说这里能典卖,是不是这样的?”说话中间有几个易察觉的格楞,好像是一个还不擅长说话的人。
老爷觉得很好,好机会来了。书上说巧言令色者鲜仁矣,并且从远处来的人,常常有奇货可居,盘缠吃紧。他就问:“拿什么东西可抵押?”
姑娘从怀中掏出一件如意来:银光闪闪的金属片连接起来,做成个镯子似的,中间连着一个小的扁圆盘。
她道:“这个”。
老爷道:“这是什么?”转眼看到少爷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看。
姑娘摇头道:“不知道,但是,”说着面露赧色,“我需要银子。希望兑多一些。”
老爷猜到少爷喜欢,他一眼看上的东西,就是一心想要的,但也不会显出非要不可来。少爷很少看上东西,不过对东西都是好的,温和的,不骄傲。
老爷就想买下来,但开的是当铺,和市场总有不同,加上仔细起见,就问:“你从哪里来?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
姑娘道:“我从很远的地方,天西的一座山。”姑娘忽然对盘问有些厌烦,“我拾来的,祖上传下的,不记得了!”
老爷估摸出这如意和这个即便不安全也飘泊不定,大致是盘查不出根源来的。
就问:“十两银子,期限三个月,行不行?”
姑娘提笔画了押,忽地又不解,问道:“这期限,是什么?”
老爷道:“这东西先抵押在这儿,三个月里你要是有了钱还想要,可以把它赎回去。超过了这个期限,这东西就任我处置了。”
少爷插嘴道:“这世上的东西,总有人想不要了又舍不得,以为自己还会有一天要取回去。其实这件东西离开她,就已经割舍了干系,再不会想起来取回去。这个期限就是约定了,你忘记这样东西需要的时间。”
少爷嘻嘻一笑:“这时间总是定得长了些。”
姑娘听了,不知怎么的一懵。“那可不就是丢了?”
少爷笑嘻嘻道:“就是了。”
姑娘又问:“丢了怎么办”
少爷道:“丢就丢了呗。”
姑娘道:“丢了会怎样?”
少爷道:“一样丢了,总会得到另一样。东西丢了就得到别的东西。”
姑娘道:“生命丢了呢?”
少爷道:“就得到死亡啊——难道你不认为死亡也是一种获得吗?”
姑娘顿时明白,转身就走。少爷喊他:“喂!”她回头来看,少爷随手一抓银币抛给他:“你的银子别忘了拿,数数。”姑娘数了数,一两一枚正好十枚。
一年以后,少爷成为黄竹鑫的老板。手腕上仍一直扣着那只典当后三个月抵押到期的银如意。数不清的东西像那张当票一样过期作废。
老爷生前对此不无担忧,少爷从小就不会数数。假如没有别人的帮助,当她从一数到十就会顺理成章再从一数起,数不出十,一圈一圈绕圈子。
可是,不能说他没有多和少的概念,并当有人在他数数时,掌握好时机提示他:十一,那么他也会十一、十二地数下去,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了,然而他还是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下来,连贯地再数到一再数下去。在少爷幼年逗过他玩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缺陷,到后来老爷不准任何人让少爷数数,这成了一个禁忌。
老爷担心少爷以后难以独自生存,他没法计算生意,他没有读书写字,行为举止古怪,会去窑里烧陶、研制木偶、爬山等等,虽然他的微笑有如春光,笑声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
出人意料的是少爷接手当铺的生意后不再心猿意马娱乐游玩,专心和管家经营起来,使黄竹鑫的字号日益金光灿灿。半年后,新开二十家分店遍布东昆仑城周围七个镇子,并插后其他行业。赚钱的方法,无非就是交、易、周、转,少爷同样醉心于此。
老爷死于急病,没遭遇什么痛苦。少爷从外面玩回来就听父亲去世了。他想到的是接下来要由自己照顾生意,同时有一些难过,一个人的活命到期限就会作废,少爷不知怎么就掌握了他听到的噩耗和遭到的挫败当成是一场噩梦的本事。
当时是很难过,可是难过仅限于期限之内,一到期就泯灭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枕头上醒来。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统统都从未发生过。
少爷爱笑,笑起来春寒料峭银瓶乍破。一直不能够正常数数。
有一天少爷去码头查点货物。他站在一层楼高的烟花爆竹箱子上,放眼黄河。这条江河滋养了三千年的生息,大规模改道三次,曾经是东昆仑城最大的祸患,现今是东昆仑城的二分之一经济动脉。
东昆仑城着力于水路运输、水利工程以及旅游业的建设,岸上日渐繁华,游船多如过河之鲫,楫橹吆喝歌舞丝竹不绝于耳,河里盛产美味的鱼却眼看是少了。行至远处快要看不见的数十展帆是他往下游去倾销货品的船队,又有他别处带特产回来的船只靠岸。伙计们在卸货,另外有人核对账目数量。少爷怅然一笑。
忽然他看见近河心漂浮着一件东西,白色的,再仔细一看,似乎是个人。太远了,看不真切,河水是浓稠的黄色,厚厚地起伏着。那不过是一小点桃红浮沉着,时隐时现。
三
少爷跳下箱子,放开船坞里一只小船自己向那边划了过去。
近了终于看出那是个溺水的姑娘,脸朝下伏着,头发和艳红霓裳在河水里轻轻飘荡,河水近了就看出不是黄色,或者是太阳要落下去的关系,水有点紫红,底下是很深的蓝,深成黑色。少爷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将她弄上船来,也不知道她死了没有。最终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把她拖上了小船,最后他被自己的衣服绊住两个人都摔在了船板上。
他瞪着这个姑娘,眉眼轮廓依稀有些亲近感。她双目紧闭大约是死了,连呼吸也不见。他很有点沮丧。
突然他听见岸上一阵巨大的爆响和杂乱的惊呼声,一转头,看着成箱成箱的烟花爆竹着了火,炸开来。东昆仑城的整个天空中火树银花繁华似锦,照得黄昏比任何一个夏天的中午更亮。
少爷坐在船头,心头茫然一片,像烟花怒放的天空一样雪亮缭乱。目不暇接的灿烂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少爷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了满脸,只听得身边有人问:“你怎么哭了?”
少爷转回头,那个消瘦的姑娘又呛出了一口水。少爷又开始流泪,说:“我的钱,那批货完了。”
他又说:“我害怕呀!我一直害怕呀!”
“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每天都觉得,原来我们活的是那么单薄啊!就像生活在一张纸、一根琴弦上,可人人都以为那就是全世界。”
姑娘牵过少爷的手,看那只如意。
姑娘道:“怎么不走了?”
少爷奇怪道:“什么不走了?”
姑娘道:“时间。”
少爷大吃一惊,“什么是时间?”
姑娘道:“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发动过它?”
少爷摇摇头,抬起手放在耳朵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
听着手腕上滴滴答答像雨点有规律地从什么地方滴下的声音。时间在这里面无数次过期作废。
看那根最长的针一圈一圈绕,年轻的少爷一分一厘变老。最短的针走一圈,太阳到头顶了,影子变成一天中最消瘦的,再走一院,夜晚像影子一样黑暗。它们周而复始地运动,走到最大又从头走起,浑然天生,没有穷尽。
少爷抓着姑娘的手不肯放,他知道这样做是很快乐也很徒劳的。
少爷问道:“你怕变老吗?”
姑娘道:“以前怕。”
“你怕死么?”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
“你相信有长生不老么?”
“如果你能够,你会愿意试吗?”
少爷笑了,道:“我不信。如果我能够寻找到,就一定去寻。”
“你相信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吗?”
“我信。人总是从呱呱坠地长成少年到耄耋之年。这里头的变化很神气。我想一一体验,最后是死。”
“对啊!你明白这里头的奇妙,只要学着掌握,就可以永远循环到年轻的时候。你还能掌握所有的变化,因为你能明白变化的根本。”
“怎么做?”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停下。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中。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有一个总量守恒。物资会减少,感情会消逝,人变衰老,一切东西都在消耗和磨损着,变老、变旧、腐朽、死亡,同时也有很多新的东西不断地滋生、长大,它们的变化都有周期,一切事情都是它们周期的相互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事情的结果。学着掌握它,能拥有巨大的力量。”
四
“我能够?”他说。
“因为,有时试过扭转和衔接两个时间的端口,把它切开来,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就像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假设一个离开,能想得出么?”
“我不懂。”
“那么你快乐吗?”
“有的时候。”
“为什么还会有那些不快乐的时候呢?难道不快乐根本不是因为生老病死吗?”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吗?”
“我知道多一些,但仍然太少,所以我还是不快乐。”
“难道知道了全部就会快乐?”
“我想没有人能够知道全部,有悖世界的问题。”
“你不认为——长生不老的生命是残缺的吗?少了最关键的:死亡,那还算什么活着?”
姑娘道:“你想学飞吗?”
少爷道:“我为什么要学?”
姑娘道:“人都是很健忘的。假如你说我们还残存着对以前的一点点记忆,我宁可相信人从前是生活在水里的,因为现在的人被大风一吹,还是会觉得有点不舒服,可人喜欢洗澡,洗澡的时候就觉得很舒服。”
少爷笑道:“反正你能做到的,我不能。”
姑娘想了一会儿笑道:“你能来吗?”
爱是与一个人真正的相逢,但是与“别人”相逢始终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过程,因为它包含着对自己现状的怀疑。与别人相逢也就是自己的阴影相逢,正因为如此,在一起才显得困难。那段时间雨总是特别的多。春天迟迟不去,影子一直拖到夏天,就像涨潮的海水那样漫淹上夏天的沙滩。
最后她告诉,这没什么不好的。缩短罢,接着缩短罢,直到时间萎缩消失,这样就没有不愉快了,因为只有事件,没有过程,我们所有的不愉快都将不复存在了。
她被别人扇了一个大耳刮子,扇她的人可能不知道他就是黄竹鑫的少爷,也可能知道,因为欠了她直接或间接的债务愤恨不平:“你生来受到什么活着的约束了你想抱怨?”
少爷很识相地走开,心想,活着就是一种约束。
这种说法不为人所接受,少爷自己也否定了。他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来和时间比得过?你还要怨尤什么?
圣诞老人道:“少爷,醒醒。”
皇宫里来了一大群官员,一个公公跪下说:“太子陛下,请回宫吧!娘娘在流泪……”
少爷说:“我要找到那种东西!”
圣诞老人说:“我帮你找!”
五
小骗子、白眉蝠、射天狼和画皮穿过西昆仑城的脚步在雨里发出青幽幽的短促回声。前面真的就是那座白雪皑皑的山峰,根没在一片城镇的上方和云雾里。他们正是朝着这一处去,心里不免怀疑——真的有那个地方吗?真的有根源,可以攀登?
连山峰都因为他们走的曲折迂回的路,过于狭窄的小巷,高耸的骑楼遮没,只有等再看到它才心安,知道没有在接近它的途中迷失方向,陷入死胡同。在到达它之前,怀疑不能解除,得那么留神地盯紧它,生怕稍纵即逝。
这个时候惟独画皮想起来低下头,佛要叫画皮数通往彼岸之途的脚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