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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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指着附近的商店餐馆,从大街一路下来,到处都印有三井会社的标记,两人前面不远的日井大饭店还是去年新近落成的。想下榻这间饭店,只光有钱还构不上边儿。
「……」茫睁着眼皮,胖子没有言语。
远方钟塔的报时此刻响起,一片缭乱雨雾中,那不住回荡的钟声显得破碎且迷蒙。大街上,车灯由远而近地打着光晕,黑夜里亮得刺痛人眼。一辆奔驰路过的外国高级车溅出道道水花。
「……我真不甘心……」一段沉默之后,胖子闷声。
看着同伴像泄了气的皮球,瘦子也不禁苦笑。
「这有什么法儿呢?形势比人强就得乖乖听话,不管你争也好闹也成,有些事情毕竟是很难改变的。好比说前日里炸营的几个家伙,只轰得日本鬼面子不留,可后来还不是给逮着了,你说为这一时的出气风光值得么?都是命哪,人要活下来就不得不忍点儿委屈啊!」
「怎样说到头来,」瘦子安慰地拍着对方,下巴往前一抬,「那种人我们是惹不起的……」
胖子顺着方向看去,不远处的饭店前方,两个日本军官正跨出车中。明亮的光线下,其中一人的侧面看来俊美慑人。
「唉……」叹息声里,彷佛只剩下认命的绝望。
男人们身后暗处,卖花的女人也正望着饭店前方,隐藏在那双美眸底下的,却是一股难以比拟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
第十一章
笨重的脚炼互相碰撞着,不断擦出金属特有的刺耳声音。
满是泥泞的湿地上,随着十数个囚犯走过,而留下了一长串的大小脚印。
长长队伍以不协调的奇异速度前进。偶尔有人拖慢了步伐,一旁日本兵手中的长鞭便毫不犹豫地抽下,直接、迅速而且痛楚。
队伍最终在布满苔藓的石墙停住,墙的另一侧,一枝枝枪口早已久候多时。
依序靠在黑石墙上,囚犯们布满血污的脸孔显得忧郁而深刻。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人身体不断发抖,有人依然目光如定,彼此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随着指令拉开保险杆,行刑者举枪瞄准囚犯头部。众多枪响过后,一具具破碎的尸体被丢往郊外。
一连串过程的异样沉默里,只有远方乌鸦的凄厉叫声不断。渗在石墙上的殷红血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天津各大街的告示牌,新贴上了一张布告。
『日前于英租界逮捕的通缉犯宋勉等人,因屡次残杀无辜人民,并持械拒捕多回,蓄意藐视帝国尊严,其罪不可饶赦,已于昨日全数处决。在逃的若干余党,发现者应即刻通报皇军,否则将以共犯论处。』
***
魁七独自望着窗外发怔。一望无际的天空,只见惨白的云朵聚拢堆砌着,隐约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紧绷感。
透过密厚的云层,日光勉强地洒了下来,却显得有些阴沉,又带着点惨淡。那种灰蒙的天色,一乍看之下,让人不禁产生时已将晚的错觉。
不知名的远方,隐约传来一阵阵啼叫,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在广阔苍茫的天地间流动不止,就像是回忆时流下的泪水,总显得凄楚而哀苦。
啼声连绵不绝,一群群乌鸦接力似地持续嘎叫。仔细倾听那在风中不断拉长的尾音,全身的神经都不由得为之一紧。
这样阴幽的天,哀泣似的鸦啼,一种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感觉。魁七轻轻地闭上眼,他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老头子的。
悄悄蹲在露天店铺外,他和白娃,望着一盘盘刚炒出来的热菜猛咽口水。店里的小二看他们衣衫褴褛,便不客气地拿着扫帚赶人,那细细的竹枝抽打在身上极为疼痛,但他们仍忍不住地数次偷跑回来,因为饿。
空了多天的肚子,在看见众人大口地扒饭之后,更加咕噜乱叫起来。身旁的小女孩向他更靠紧了些,他轻拍她示意安抚,那一瞬间,他眼尖地瞄见一个放在桌上的钱包,是个老头的钱包。彷佛呆滞的眼睛,干瘦的老头只自顾自地吃菜。因为腹饥难耐,加上对方只是个老人,抱着大不了跑给人追的心态,他溜到桌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是连边都还没碰着,他就叫人给反扭起来。是旁桌的几个彪形汉子,横眉竖目地斥问他哪借的胆子来撒野。哭叫着冲进来的白娃被揪着头发一把捉起,而依然吃菜的老头,则一脸啥事都没发生的冷淡。
从一开始的响亮巴掌,到之后的拳打脚踢,他都没哼过一声。几个大男人发现要小崽子开口认错居然是难上加难,恼怒之下,一抽刀说要废掉那只偷儿手。当时他也不知道是哪发的一股狠劲,真也就咬牙硬撑。正要砍下去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却开了口。
『娃娃,叫什么名字啊?』
配合着精明异常的眼神,那苍老声音在众人耳内回荡不已。那年他十一岁,也是这一生的转折点。
加入盗团之后,他才真正了解到世界的广大与残酷。
杀人越货的买卖固然一本万利,但赔上的就是自己的命,生与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要想活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命地杀,疯了眼地杀。这方面团里更是严厉,他还记得一个不忠的同伴,最后被老头轰得像颗大蜂窝似地连脸都认不出来。那一滴滴混着脑汁的鲜血,从密麻弹孔中缓缓流出的样子,带着一股难言的骇人意味。
但总的来说,老头着实待他不错。刚进团的那段日子,他因为脾性而吃了不少暗亏。一次独自疗伤时,老头抽着烟走了过来,径自坐下也没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听得那苍老的声音说着,太倔强只会让你自己悔不当初。他好笑地想着向来固执的对方哪有资格说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老头一脸认真。
初时团里尽是一堆年龄可当他叔伯的人,除了宋勉之外。比他还小着一岁的宋勉,是老头仅存的一根独苗苗。每回瞥见老头望着宋勉时,那彷佛船只找到归港的满足神情,他总忍不住感觉心像破了个洞似地怅然若失。但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就像寂寞这种东西,累积多了人也就麻痹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他记得老头最后是病死的,以往充满干劲的身躯在床上显得支离破碎,究竟人只要年纪大了就免不了这一切。在老头死后,盗团内部也跟着四分五裂,再加上经过北伐,国民政府对各地的控制明显增强许多,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一堆人走了之后,他也跟着离开,从此音讯全无。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啊。
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魁七奇怪自己怎会想起这许久的往事。
想着想着,他也不禁苦笑起来,若是老头看到现在的自己会说些什么呢?是失望?是不屑?还是会摸着自己的头说别再倔强了呢……?
再度眺向窗外,他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胸口满涨着。
男人在同样的窗边默默伫立,彷若凝住的石像一动也不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僵硬。
那双仰望灰空的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时钟的针摆缓缓地走着,小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渐渐温了。没有任何的声响,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的空间。
一片沉重的宁静里,唯有远处的乌鸦高啼不止,凄厉又惨切地,宛若冥府幽魂的含血泣诉。
男人紧握的掌心里,微微露出一截不知何来的纸角,其上揉烂的字迹依稀可辨。
『宋勉下午四时枪决』。
身后的门扇发出微响,魁七心中倏地一凛,迅速将纸团吞进嘴里。
脚步声慢慢接近,熟悉的军靴来到身旁,冷凉的手指轻轻抚着颈后,感受着男人特有的气味,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你不饿?」
他回过头。一边脱去手套,伊藤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坐下。
「还是要我喂你?」
把他拉到身旁,男人轻轻地笑着。
蹙眉望着男人美艳的笑容,他只觉得众多纷乱的情绪在胸口激荡不已。沉默许久,突然间迸出来的问句,干哑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
「……你们、要杀了宋勉?」
瞬间敛去的笑容,伊藤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彷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要杀他?!」
男人没有否认的瞬间,一股深沉的悲愤涌上胸口,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
「有人告诉你?」
态度依然沉静,伊藤似乎丝毫不把对方的怒气放在眼里,略去那股眉间升起的严峻之色,根本看不出他也正处于愤怒之中。
「再问一次,到底是谁说的?」
男人异常平淡的语气,背后却隐藏着起伏激烈的情绪。
「……」他垂下眼,闭口不语。
一时僵持不下的两人,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魁七望着眼前的男人。
「能、不能……」
他的心脏不住狂跳,惨白的嘴唇正发着抖。
「能不能……放……过他?求……求你……」
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他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颤抖得无法自己。抛开所有的自尊,低声下气地乞求男人,这是头一回。
「他是个强盗!」
伊藤毫不犹豫的拒绝听起来冷酷无比。
「我也是个强盗!」
彷佛被重重打了一巴掌的羞辱,他想也不想地就冲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
伊藤嘲讽地扯起嘴角,望着他的眸中波光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今日四时,支那强盗宋勉准时行刑,绝不更改!」
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苛酷的神色,坚决的声调,彷佛都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伊藤!」男人接着转身就要离开,他厉声喊他。
稍微顿了身形,男人转身面对他,脸上的那抹微笑艳丽得可怕。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吗?嗯?」
「想要那种废物不死也是可以,」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只要他愿意张开两腿任人干就可以活下来。」
伊藤冰冷地望着他,一字一字道,「就像你一样!」
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狰狞的笑脸,感觉那一瞬间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裂开来,碎片刺得他眼眶发涩。
「堀内,」伊藤沉声喝道,「立刻把他绑起来,别让这个下贱的强盗跑了!」
伴随着一阵阵引人泪下的乌啼,窗外的枪声正不断响起,遥远而又绝望地……
***
夜色如漆。
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眼盲,沉黑得叫人心慌。
也没有风声,大地默默地闭了口,一片静悄中透露出异样的古怪,彷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气氛。
屋外守卫蓦地给一把扼住,旋即拽走不见影儿。须臾之间,两条人影趁着夜黑窜了出来。
墨夜依旧,唯有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嚷声细回不绝。
驰动的人影未曾停歇,悄声绕过树丛、碉堡、沟渠,避开一道道监视的眼洞。忽然,其中一个黑影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急忙拉住前头的女人,一个闪身就躲入凌乱的土堆。
「……奇怪,我明明看到有人啊……」
手电筒的光束倏地射来,一个日本士兵皱眉走近。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他的同伴也跟上前胡乱转着手电筒,口中不住嚷嚷。
「……哪有啊,你是不是眼花啦……」
手电筒的光绕了一圈,除了空荡荡的黑夜却什么也没有,他的同伴不禁抱怨。
「不!我是真的看到了,这边刚才明明有个影子的……」
日本士兵坚定地反驳。
「影子?」
他的同伴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随着两个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土堆底下躲着的人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激动得像要迸出来似的。
日本士兵走到他们正前方时,男人感到全身一阵血贲发热,他手里紧攒着从守卫那夺来的枪枝,准备等士兵再前进一步便立时发难。
「喂……你们在干嘛?」
就在这时,远远的声音传来,是他们下一组的巡逻士兵。
「又在摸鱼啦?那你们的御赐酒,我们就不客气啰!」另一个戏谑声音传来,语毕又是一阵哗笑。
「这群无耻的家伙!」日本士兵的同伴气得咬牙切齿。
他拉住仍欲搜索的士兵,「我想肯定是你眼花了!你看到的不就是影子吗?」同伴指着附近摇摆的树影,「除了那个之外,别说是人,这里连个屁都没有!」
「是吗……可是……」日本士兵兀自怀疑。
「不然你自己留下来找!」他的同伴悻悻一转身就走。迟疑了会儿,日本士兵也只好追上去。
危机已去,底下躲着的人这才喘了口气。各自抚着狂跳的胸口,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快走吧。」男人伸手将女人拉起。
黑夜在身旁驰掠而过,影子在一侧不断跳动,男人内心泛起一股模糊的熟悉感。这一切来的突然,他却隐约早有预感,甚至渴盼已久。
那日之后,越亦艰难的处境,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身旁的仆役一批批更换,每个都带着监视的眼,住居的地方也不断迭改,铁条重锁如同禁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