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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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难预料。”那伽不答。
“是呵,难以预料呢……咳,咳咳……”天边第一颗亮起的星辰,在男子的眼中投下了晶莹的光芒,“就如同我明天将会身在何处、遭遇何人般……其实连明天是生是死,也难以预料呢。”
(“喂喂,干什么突然说这些……?”)
“可是,我很怕,咳咳……怕我死了之后,就无法再找他,无法再继续种安布洛西亚,无法遇见他、亲口将当时没说的话告诉他。咳咳……那伽,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点头。欠着男子一份情,那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先我遇到了那个喜欢安布洛西亚的男子,请帮我转告他——
“我爱他。咳咳……不论何时,我都在他的未来等着他。”
“好,”想了一想,又再追问道,“如果喜欢安布洛西亚的不止一人呢?”
“那样喜欢的恐怕只有一个了,”思索着,男子的微笑再度爬上了唇畔,“他的左臂上,咳……有一幅安布洛西亚的纹身。将这样不起眼的野草纹在身上的人,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么?”
那伽仍旧点头,也只能点头。
***
山之侧
安布洛西亚连成的墨绿色轨迹,在和男子分手后渐渐地退到了视线之外,终于再也看不见踪影。
究竟过了多久了?久到……那伽几乎要无法分辨这种植物和杂草了——
好在,一排整齐的安布洛西亚,总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花圃后的木屋外,站着方才推门而出的青年,温润的眼睛注视着那伽,嘴角隐含浅笑,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问道:“远方来的旅行者么,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
(“会不会是他,那伽?”)
那伽点了点头,却不是对洛斯艾尔。
“那快请进吧。”青年热情地笑着,转身将门打开。
在古旧却干净的长椅上坐下,青年忙着清洗用具,用尚冒着热气的沸水为那伽砌上一杯茶来。
而那伽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青年的左臂。
天有些凉了,青年穿着长衫,淡青色的衣袖,直落到腕上。
“你在看什么?”仿佛注意到了那伽的目光,青年笑着问道。
接过青年手中小巧的茶碗,那伽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收回,移到了茶水上漂浮的绿色梗子上。
“呵,这是门口种的一些草的叶子,”察觉到那伽疑惑的神色,青年解释道,“别看那草样子平常,泡起茶来却很香。”
“是安布洛西亚么?”那伽开门见山地问道。
“诶,原来你知道,”青年喜形于色道,“你怎么会知道?认识这种草的人很少呢。”
(“确实少得很,走了几个国家都没人听说过。”)
那伽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喜欢这种草么?”
“喜欢……么,”脱口而出的回答,却被一个暧昧的尾音改变了意味。青年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地烦恼着喜不喜欢的问题,温润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见青年迟迟没有改口,那伽只好试探性地再问,“那么是不喜欢?”
也不是。这一次,青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他的东西,我绝不会不喜欢的。”
(“他?”)
“他。”
青年笑了,那是真正的笑意,从眼底眉梢满溢出来,“他啊,比谁都喜欢阿布洛西亚这种草,说要种满整个世界呢。”
“哦?”挑了挑眉,那伽的眼中浮着疑惑。
年轻的客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似乎让青年很高兴,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他在那伽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一偏头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安布洛西亚的?”
“偶尔在路上看见过。”那伽斟酌着词汇道。
“这种草虽然常在水边生长,可其实不太显眼呢。”垂下眼睑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草末,青年淡淡地说。
“嗯。”
“就算种满了整个世界,也未必能让人注意到……”
察觉到青年语气中透着的不寻常,那伽微微眯起了双眼。
“说要种满整个世界的,是……?”试探性地问道。
“是他。”
又笑了,每次说起“他”这个代词时,青年总会掩不住上扬的嘴角。
(“‘他’到底是谁?”)
“他是……?”
“救了我的人,“手托着腮,青年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腼腆,“把我从瀑布下的深潭里拉起来的人。”
(“是他!”)
“……”
(“那伽,你怎么不说话?那个人不是有话让你转达吗?”)
“……不对。”那伽用手掩着口,不露痕迹地低语。
“什么?”耳膜捕捉到些许声音,青年抬眼问道。
摇了摇头,那伽安静地看着青年,似乎在等待着下文。
以指腹无意识地抚着茶碗的边缘,青年缓缓地回应着那伽无声的质询。
“那天我掉进河里的时候,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本来我就不会水,何况不远处还有个瀑布……好在,我的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姐妹,即使死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没想到,从瀑布直落到潭中,背上痛得如火燎一般时,却有人从水里拼命地拉住我的手,将我往上面上拖。
“我想,那时候我应该挣扎得很厉害,因为那个人几乎也要被我拉进水底。可是很奇怪,在冰冷的河水中,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手异常温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就像是……死也不会放手的样子。
“后来,我不再乱动,任凭他把我拉出水面,阳光照在他湿漉的脸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来,几乎让我无法逼视。”
(“怎么不对,那伽?分明就是他嘛!”)
无视着洛斯艾尔的意见,那伽持续着沉默。
呷了口茶,青年有些抱歉地笑着,“真是不好意思,因为难得有人认识安布洛西亚,忍不住就讲起了他的事……你听得很闷吧?”
“不会。”那伽摇头,顿了一顿,忽又问道,“安布洛西亚这种草,是他教你认识的?”
“嗯!”青年用力地应道,“他真的很喜欢这种植物。当时把我拉上岸后,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指着水边一种不起眼的杂草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草我总觉得眼熟,似乎哪里都能看见,可它叫什么,我却是真的从未听闻。
“我这样回答他,他只是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不知道为什么……我顾不得喝多了湖水难受的感觉,只是站起身,跟在了他后头。
“他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我也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后,也没有回头让我止步,就这样,一路跟来了这家里。”
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那伽托起茶碗呷了一口,草末和浓茶一起流入口中,分明是让人皱眉的苦涩。
“他问我有地方去么,我说没有,于是,他就让我住在了这里,那么自然,仿佛不需要理由,本来就该如此。
“那时候,屋外的花圃内就种满了安布洛西亚。开始几天,我以为那里只是长满了杂草,想要替他修整一下,正被他看见,他气得大声呵斥我……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植物,呵呵。
“他每天都会到救起我的瀑布边去,一径地看着河水的上游发呆。大部分时候,我总是缠着他一起去,他注视着河面,我就凝望他……我想,他大概一直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看着他的吧,因为他的眼神每次都越过我,那么专注地看着远方,让我有时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等另外一个人从瀑布掉落下来……?
“然而又怎么会有别人掉落下来呢。每天两个人这样走去河边,仍然是这样走回小屋中,经过门外的花圃时,他的情绪常常变得很奇怪……有时会突然得笑出声来,有时又那样懊恼,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失望的样子。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尝试着用安布洛西亚来泡茶。花圃内的草长得太疯,快要蔓延到屋中,所以我把那些草拔了下来,洗净冲茶喝。其实……一开始我是觉得这些茶很苦很涩,几乎要把它们倒光,可是他正巧回来,看着茶碗中漂浮的安布洛西亚,竟微笑着一饮而尽,而且,从此以后就以这茶代水了。
“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草呢……”
青年说着,又呷了一口茶,眉宇间瞬间一蹙,随即又舒展了开来。
“偶尔……偶尔我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比不过屋外那绿色的植物。从他在水中用手握住我的那一刻,我想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可是,他似乎只爱安布洛西亚……只爱那种墨绿色不起眼的植物,胜过身边一切……”
男子温润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氤氲水汽,咬着唇,很久才又说道:
“后来……究竟过了多久呢?有一天,他突然说要走。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是要去在全世界种上安布洛西亚,我说我也一起去,他却断然拒绝。
“……对了,最后的时候,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能帮我想想是什么意思么?”
(“咦,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你、也、不能跟来。”
“……”
对于青年的问题,那伽只选择了沉默,好在,他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天色已暗,青年微笑着留那伽夜宿,那伽只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我有个问题,虽然明知应该猜的不错,但仍想再问问你本人。”犹豫半刻,那伽最后还是开口了。
“什么?”青年眨了眨眼道,“让你听我絮叨了大半天,实在很过意不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吧,知道的一定奉告。”
“你有纹身吗?”直截了当地五个字。
有些疑惑的,青年将衣袖翻卷起来,那里分明有一只青鸟,正展翅欲飞——
在右臂。
“谢谢,那么告辞了。”转过头,那伽背对着墨绿色的植物渐行渐远,只留下青年立在原地,似懂非懂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悲戚神色来。
***
水之间
再一次听到安布洛西亚的名字,又是在数月之后。
静谧的湖边,杂草般的植物却被护养得极好,一个小童边用手扯着草根,边以稚嫩的声音念道:“安~布~洛~西~亚~”
(“哇,那伽,我们走过那么多国家都没有人知道的植物,这个小孩却认识,啧~”)
那伽却没有看那孩子,一双眼远远地望着湖边的竹屋,一个男子正从竹屋后走来,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前方的孩童。
“哎,你是?”走到跟前将孩子抱起,这才注意到那伽的男子略有些吃惊地道。
那伽颔首示意:“路经此地的吟游诗人。”
(“那伽那伽,快问他认不认识安布洛西亚!”)
“安布洛西亚……”目光落在面前的植物上,那伽低声道。
“咦,你也认识这种草?”男子喜悦的神情似曾相识,“怎样怎样,这草很漂亮吧?世上那么多万紫千红,只有这一种墨绿与众不同。”
(“是么……?”)
“是么……?”
“当然是了!还有什么植物可以像安布洛西亚这样,美得那么含蓄?”男子看着脚边的草,笑得一脸真挚,竟像个大孩子一般。
(“是他吗?”)
“是吗?”那伽重复着洛斯艾尔的问题,只换来男子诧异的目光。
“妈妈~~”
受男子之邀向竹屋走去的路上,有个少妇从湖面上撑筏而来,男子怀里的孩童见到她,大声喊着,挣脱了下地就要向湖边跑去,却被一把拉住。
“乖乖在这等着。”男子佯装严厉地说着,只换来少妇一声轻笑,“呵呵,你总不让他过来,他一辈子都要不会游泳了。”
“不会就不会,反正我也不会。”男子朝少妇笑着,推开了竹屋的门。
“……不会游泳,为什么还住在这里呢?”和少妇点头致意后,那伽用四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男子把手指朝身边的少妇一指:“她喜欢啊!所以明知道危险,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少妇看着他,张口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地笑着。
一室暖风,那伽却蓦然觉得有些凉意袭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吃过饭,男子推说要散步,拉着那伽走出了竹屋,让孩童自在他母亲怀中撒娇。
“哦?”那伽挑眉。
“虽然你不说话,却似乎一直在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男子缓缓地道,顿了一顿,这才哈哈大笑,“骗你的!我偶尔也会想装一下高深,别介意啊,吟游诗人。”
“叫我那伽就好了。”
“那伽你从哪里来?”男子的眼中写满了好奇,盯着那伽问道。
“从种满了安布洛西亚的国度来。”那伽也毫不顾忌地看着男子的神情。
但后者却只是高兴地拍手道:“那景色一定棒极了,对不对?”
“你不想亲眼去看看?”那伽反问。
“想啊!”男子斩钉截铁般地道,“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没有丝毫遗憾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的妻子不会离开这里,我爱她,还有我们的孩子,所以,”眨了眨在夜空下分外明亮的眼睛,男子理所当然地摊手道,“我怎么能放下他们两个独自离开呢?”
“如果有人在等你呢?”那伽步步紧逼的道。
“哈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在等我了。”
“是么……?”
“当然,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男子的笑容中敛去了孩子般的纯真,却透出深深的宠爱来。
眯着眼,咬着唇,那伽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