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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部分

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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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公平!”秀林攥紧拳头,狠狠地挥了一下,说。
我没有再反驳他。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悄然无形地逝去,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罢了。后来,我们终于沿河岸来到那一片坟地。当我们一起在母亲坟前跪倒,黄土一抔,斜草陌陌。“母亲是好母亲呀,”秀林有些哽噎地说,“明明知道我们都不是她亲生儿子,却把我们一个个养大,从不见外。她自己的儿子却一个个……”
我站起来,揉揉有些发红的眼圈儿,然后拍了拍秀林的肩膀说:“起来吧。”
每当站在母亲墓前,便会想起夕阳西下,晚年的她神情呆滞,踽踽而行。秀林跪在地上喃喃自语。“林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呀……”
我拉起他说,“记得母亲的养育之恩,只需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里就是了,也没有必要这么难过。”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慢慢摇着头,低吟道。
我指着旁边一座新立不久的土堆,一边看着他一边问:“知道这里面是谁么?”
他摇摇头。
“张芳允……”
“什么?”他身子在风中一颤,低下头去。花白的头发散开,白得触目惊心。
“是她……”
“她一直等了你四十多年。可惜没等到你回来。对了,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儿子……”
“儿子?”秀林又擦了一下眼睛,问。
我抬起头,遥望远处。天空一洗碧蓝,流云如瀑,倏乎即远。
我看着天空和云朵对他说:“一个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也许,他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他。至少,如今她自己是不会知道了。是爱情,还是责任?”
听到我的话秀林看起来多少有些悲伤,不过,那仅仅只是一小会儿,他马上又笑了出来,摆摆手:“算来一梦浮生。算啦算啦,都是过去的事,不说这些了。”
“不,”我扯住他,说:“其他事可以,这件事你必须要承认自己的不负责任!”
“笑话!不……负责任?我们又没有爱情。那是包办婚姻……”
听到他话语里的底气不足,我仍难掩心头愤恨。我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 说:“我告诉你,一个女人她为的什么?包办婚姻?你想过没有,你的行为会给她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没有,你走之后一个女人怎样来面对生活?看来我看错了你。本来我以为你这次回来能够坦诚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是却没有想到……一个人,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从来都不去考虑自己在别人眼里的位置,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在别人的世界里有多么重要。没有爱情?没有爱情你可以不跟她结婚呀,作为一个男人,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爱情?爱情?为了爱情,你又何必回到这里来!”
他没有再说话。说完之后,我转身去把他抛开很远。我听到背后的他低声说骂了一句:“卫道士!”
第八卷2
    当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家里,父亲正在认真地抄写他的佛经。
很快到了父亲的九十大寿。一家人又开始为此忙碌。而父亲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变得忧伤起来。他一天天忧心忡忡地,看起来像是有着什么未了的心事。每当问起他,他总是闭上眼睛,低头不语。这让大家都为他感到有些担心。
终于有一天父亲撑不住了。已生命垂危的父亲也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却没有在临别之前做下什么。于是他拼命咬着牙,挣扎着,一副要坐起来的样子。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对他的执著也是毫无办法。我们看着他,为这样一个老人黯黯流泪。
直到日日虚汗濡湿了胡子,他那削瘦的身体再也无法承担生命的重量,父亲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去了。但强烈的求生本能让他咬紧牙关,把生活放进嘴里嚼得咯咯直响。尚有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就此而去他绝不瞑目。比如,他还没有理顺子骏和秀林之间的隔膜,比如,他还没有给张芳允一个正当的名份;比如,他还有几个给知非的忠告,……这些事情,本来在他日常生活计划之列,可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一直还没有做。
但现在,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于他,他才感到到日程紧迫。
想到这里,父亲有些恨。他恨自己的糊涂,以至不能在身后平静离去。尤其是近几年来看到国学日日荒疏,另类文化充斥流行,年轻人价值观念发生严重的变化,人人皆以不学无术投机取巧为荣时,他感到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
那股气在他喉咙里滞留着,咕噜咕噜地打着响息,久久不去。这是一种让人多么不愿看到的景象呀。社会在发展,人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了信念。对照那些过去的事看看吧,人们要因为信念的淡漠最终变成一盘散沙,那是要吃大亏的呀。
父亲觉得现在想起这个问题还为时未晚。只是自己的担忧日日加剧,只是可怜自己朝不夕保。再说,一介草民,即使立于潮头振臂一呼,又能得到多少响应呢?他并非缺乏同时代抗争的自信,而是他已经确实不再具备这种能力。这才是他真正的伤心之处:那些有能力的人都哪里去了?
因为有这股气憋在心里,他竟苦苦撑了很多天。直到最后,当认定自己不会再有希望时,他把我们一一叫到床前。
当时的情景就像陆放翁的《示儿》。我们看到他一脸疲惫,形神枯镐。他那表情就像刚刚被一场大火灼过。父亲斜着身子,接过一杯茶,嗽嗽口,再吐出来。
“唉——!”他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对我们说:“我自知来日不多,今生无甚东西留下,只有一本《易经 注》和一些不成熟的儒道两家文化评析,东西均已经交与行健。再有,就是满堂绕膝儿孙。你们都很孝敬,这是我老来之福。想来,我也算是不虚此生。至少,可以说,你们四个也算是各有成就之人,虽各有不足但也总算各有性格,名实相称。我这一生,以此为荣。你们自将时时切记,一定要活出自己的尊严与价值。这是我对你们的最后希望。你们可曾记下?”
宛晴坐在他身边,轻轻扶着父亲的身子。后来,她又把父亲紧紧搂在怀里。父亲挣扎着,抓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宛晴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手里。
父亲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想想当初吧,我让你们终生不得与人为师,只有你呀,算啦,不说这些了。但你不应该因此恨我。因为我们家有着‘家有十斗粮,不当孩子王’的祖训。想来也有道理。可最终你也不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好为人师者易遭人唾骂,这个道理你们不是不懂。”
宛晴泪水涟涟:“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们……”
父亲不再说什么了,他在宛晴怀里睡去。
但他那种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更让我们感到更加担忧。
下午,当再来到他房间里,宛晴告诉我们:父亲有话要一一对我们讲。说着,她拉过一个枕头,垫起父亲后背,然后带头走出房去。
见此情景,秀林,知非和那些后辈们一个个都出去了。
等到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个,父亲示意我靠近他坐着。他说:“你不要说话,听我把话讲完。这些年委屈你了,孩子。我对不起你。但我从来都没有看错,你是我们家里的贵人。对你,我不想再说什么。我死以后,你一定要把家长的担子接过来……当然,这句话纯粹多余,但我希望你不要推辞。秀林毕竟身在国外,知非和宛晴还年轻,易意气用事。再说,下面这些孩子,对他们的成长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要以为这种事情微不足道,这是你的责任。把自己的家族弘扬光大,你可记下了?”
我点点头。
这时,他才指着那盆十多年来一直放在他书桌上的植物,笑了笑对我说:“看到它了吧,子雨先生说过,要想彻底医你之病必须找到忘忧草,这是医治我们家族通病的唯一良药。忘忧草啊忘忧草,要说找来很难,但世间事说难也易。十几年前我发现了它。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让人做到忘忧,但我发现,每看到它总能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平和的心智,它让人常常具有一颗平常之心。我把它养下来,一直放在身边,是想着有一天能交到你手上。好了,这就是忘忧草,你拿走吧。”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无声地流下泪来。
父亲很长时间不再说话,我是多么盼望他能再跟我说些什么呀。可是,他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好了,去吧,去吧!”又过了一会儿,他挥了挥手,告诉我:“把秀林叫进来吧。”
……
就这样,父亲跟我们每个人都说了一番话。也许,这就是他对自己身后诸事的安排。
当大家在父亲房里又重新坐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却一改方才的亲切,他一边重重地咳嗽,一边用力地说:“我今生所经之事也算不少,但最终放心不下的还是家国之事。所以,我要求你们必须做到一件事:把我们的传统发扬光大。”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说:“我知道,凡是要求别人所做之事大有强人所难之嫌,但是,若不从自身做起教我们如何看到希望?这件事你们必须都给我牢牢记下。”
我们点点头。
父亲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抬高了声音,大声说:“作为你们的父亲,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你们对自己民族认识的浅溥感到羞耻。一个人,不了解自身,那是对自己最大的污蔑。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要别人尊重自己谈何容易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重重地捶着床板:“你们必须要为自己没有为我们文化做出点儿什么感到羞耻!”
说到这里,他不再像方才那么激动。父亲的语速又渐渐慢了下来。他用一种听起来很遥远的语气对我们说:“每个人,都有光复自己民族的伟大构想。可是谁又是真正从自我做起的呢?我这样想过,也这样试过,但能力有限,一个人终是无力回天。我失败了。但是,你们……你们应该有这个信心……必须时刻牢记,传统才是我们的生命,失去了传统我们什么都不是了!我们,我们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光明与希望诞生之地,我相信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终于,又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半生以来他孤身一人的痛苦生活。想起在那漆黑的夜里,一灯如豆,他主动与家人划清界线,一个人守在古老而宁静的大运河旁,在那间寒冷而逼仄的扬水站小屋里,头戴小帽,步履蹒跚,在我对他满怀仇恨并万念俱灰的时候提笔写信于我的情形。他以一个父亲博大的爱时时影响着我们,在我们心中建立起一种强烈的信念。可是,如今他就要走了,带着自己未竞的愿望。在别人看来他对自己这一生应该是满意的。可谁又知道于此刻他那真正的愿望呢? 
而命运却偏偏又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惊喜。就在我们都以为这一次父亲一定凶多吉少的时候,九十高龄的他却又一次不可思议地挺了过来。
我知道,正是因为有那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必须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希望。
而经历过一次生死考验,又一次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父亲的心境变得越来越淡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即使随时随地随风而去,此生也不再留有任何遗憾。”也许他正是这么想的吧。从此之后他于生死之事不再挂在心上。因此,就像他经常对人说的,他“生活得无忧无虑,何俱无常”,父亲在九十岁之后与生命保持着清淡而又自如的对视。
而我跟秀林,却总是在难得一聚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地进入激烈的争论。一个个话题在我们中间横亘而起,又纷纷倒下。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发现这种争论能够得出什么结果。直到最后,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关于国家关于民族的生存状态与意识形态上。当讨论起这个问题,我们又不免各执一辞,互不相让。但也是因为这些问题,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些在双方看起来殊途同归的东西。
我们的争论是从一个基本的哲学问题开始的。
“事实证明,这些年过来了,我们不应该相信再有什么绝对价值;如果说有的话,”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然后慢慢地说:“那就是存在,也只能是存在。没有存在之外的第二种绝对存在。”说到这里,他突然又笑了:“你看,我都变得这么糊涂了,存在本来就是一种状态,而我用它来解释自己本身……”
“你相信存在是一种状态?那你说说,除了存在这种状态之外,事物还有什么形式?不存在么?”我问秀林,“如果不存在,那这种事物又从何说起呢?你这种世界观无法证明它自身的正确性。”
“如果不这么解释,那你说应该怎么解释呢?至少从逻辑上来说……”
“你不要说逻辑,逻辑本身能证明什么呢?这是你的价值体系,那是你那个体系里的标准。”
当我说到这里,秀林不再说话了。他看着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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