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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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性者。关注民族深刻的内心世界,尤其是思想与价值的尊严,在你看来,这也许已经是至上的使命。”
当我说起这些,他脸上的神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本来在沙发上已经斜下去的身子又一次正襟危坐。
他说:“您一直生活在大民族的生活背景之中,绝不会想道那些少有人的内心世界。当文化统一时,比如当通话普及与文字统一,你不知道这给那些人心中带来有多大痛苦。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也许,有时候大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没有想到这对民族感情来说是一种伤害,但事实上我们的文化行为已经对他们构成了伤害。一个没有深入民族心灵深处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到这种伤害会有多深。我,只是想把这些该说的话说出来。您当初不是告诉我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独立而深刻的思考么,你不是说过一个人应该用正直的感情严肃认真而公正地去对待一切么。”
我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在同一条道路上只能是越走越远,也易生异端。有些不公平确实存在,但时至今日,更多是客观造成,并非全是人为因素。你想,当我们想得到充分的自由,别人也都在想,无论对哪一个民族其实都是一样的。大家一起相处,共同存在,不是狼和羊的关系,没有相互对立,或者是相互矛盾的利益存在。我们应该学会真正地相互爱护,学会真正地宽容相处。”
“宽容?”他又笑了笑,不过,他的笑看起来不再像方才一样随意。他说:“滕叔叔,您的话让我想起一名德国新教神甫在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纪念碑上留下的一段话。”说着,他像回忆往事一样慢慢念颂道:“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我看着他严肃而绝决的神色,知道自己难于再说服于他。于是,我笑着说:“看来,我们的观点产生了分歧。”
“我想一个人应该是这样,他作为一个有主见的人受到别人尊敬,而不是因为自己善于奉迎附和而在别人那里获取好感。”他站起来打断我说。
我点点头说你这么说是对的。
后来,他又说起关于文化与民族的严肃话题,我同样也点点头。最后,我决定转移话题。“谈谈你父亲吧,”我对他说。
他告诉我:现在父亲在京城活得很好,但他的神情一天天却总是一副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经常在独处的时候自言自语,想起那些往过的岁月,并喋喋不休地念叼起祖父。
“想不到你父亲也成了多愁善感之人啊,”我说。
这时,他突然问我:“对我来说,祖父一直是一个谜一般的人,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别人说过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您从小就跟父亲一起大,关于祖父,滕叔叔您知道多少呢?”
他的话又让我想起了解放前在镇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无意间说起这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要把它们忘了呢。它我想起了张名臣,想起他的父亲张德道,想起胖胖的二伯父,想起个子矮矮,留着山羊胡的外祖父,还有干奶奶,老迷糊,神出鬼没的码头李家……想起他们,心头不禁又升起一些遗憾与忧伤。在岁月流逝之中,到底是哪一种东西能够长久地铭留于一个人的记忆呢?当这些人大都已经不在了,甚至都已经在我们记忆里消失的时候,我突然又生出了许多怀念。
见我陷入回忆他很有礼貌地坐着,用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待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灿烂的笑容。
我避开他的目光,说:“说来话长,都是过去的事啦。”
“我想,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家族在过去有着怎样的历史。每当我问起这些父亲总是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去,就像您现在这样。也许,对每一个家族的历史来说,父亲总是一个隐瞒者,因为他们曾身处其中的难与人言。……可,可这不是隐瞒历史的正当理由。”说完,他又补充道。
年轻人的话让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是呵,对家族里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不也是一直对我们守口如瓶么?或许,就像这个年轻人的感觉一样,父亲当初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或者说他已经预见到结果,如果让我们知道了所有的秘密,带给我们的只能是伤害。但是正是他们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把我们伤害了。他们却没有想过作为下一代人的我们对家族的历史有着多么强烈的求知渴望!对面的年轻人,他重复着我们在若干年前曾经提出过的那个问题。
见我很长时间不说话,年轻人又说:“滕叔叔,之所以想知道这些,我并不是想为过去找回一些什么,而是想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才让生活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不是为了讨债,更不是为了仇恨。过于纠缠于往事为什么发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们的希望在未来。”
年轻人的话让我深深一惊,像是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启发,我心灵突然受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但我还是不愿再提起那些让人伤心的旧事。我慢慢地说:“你能这么想,确实很难得,如果能把这种观点用到你的写作中去,你一定能够取得更大成就。”
“您不应该这样,”他说,“作为一名知情者,滕叔叔,你们那一辈人总是这么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并正视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想,今天总会过去……”
“是呵,今天总会过去,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历史。当有一天,你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你的晚辈人面前出现,你同样会变得不再是那么正义也不再是那么地慷慨,也许会有着比我们更多的难与人言。”
我看到这个年轻人低下头去。他用手托着乌青的下巴,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一代一代,人们难道都是这么下来的……”
“也许是吧,也许……不过,既然你想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我倒是可以如实地告诉你。知道吗,年轻人,是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希望?”他看起来有些意外,有些激动地搓着手,不解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倒背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作为长辈,我们曾经影响过你们,而当你们长大之后,也会反过来影响我们。当我们从你们的思想中得到启发,”说到这里,我停下来,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认真地说:“这说明社会已经进步,这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又是一个下午,在一个偏僻清静的茶艺馆,两杯清茶,我们开始了一番促心交膝的长谈。当我向他讲起那些过去的事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生怕拉下每一个细节。而我尽量用客观全知的视角,对往事作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
“滕叔叔,谢谢您能告诉我这些,不过,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但没有打断您。您说过,往事常常会给一个人带来伤害。但我想,往事只是往事,它只是一种基本的事实,或者说它是对当事者本身的一个主线故事,往事本身是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如果说到伤害,给人带来伤害的其实并不是往事,而是与往事有关的那个活在我们身边的人,是他给我们的心灵带来了伤害。”
我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旁观者也许总是清醒的。但你父亲却一直在伤心难过,这是可以看到的,道理只能讲给别人听。”
“那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必要为此承担责任。”
“但这并不是有责任没责任能左右得了的。虽然说没有责任一个人可以躲开公众的遣责,但不一定会让自己不受良心的拷问。这是一个人欠下的无法偿还的债。如果没有深入一个人的心灵,你就不会知道一个人真正的痛苦在哪里。虽然身为父子,但是你毕竟没有像他那样的经历,没有在那种背景下生活过。我想,相比而下,我会比你更能洞悉你父亲内心深处的哀伤。”说着,我话锋一转:“你能够如此关心他的心灵感受,是很让我替你父亲感到欣慰的。”
“不,滕叔叔,这只是一个儿子所能做的……即使这样无济于事。我知道父亲心灵上的痛苦谁也替代不了。”
“只有到了我跟你父亲这个年龄,一个人才会真正懂得去珍惜生命的圆满,才会真正懂得去珍惜血缘与亲情可贵呀。”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血缘,只有血缘关系才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因为血缘,不管祖父曾经做下过什么,他都是父亲的父亲。因为血缘,父亲都在无时不刻地挂念着他。”
“如果想真正地帮助你父亲,那就试着去说服他,让他晚年再回到故乡吧。”
“皈依故乡?”
“是啊,每个人最终都要找到他灵魂的归宿,国家、宗教,或者是家庭,每个人都有他灵魂的皈依之地。我们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人,注定也只能回到那里去。”
“滕叔叔是准备离休之后回到故乡去么?”他轻轻啜了一口茶,问。
我点点头,“至少,目前有这个想法。告诉你父亲,我们会在镇上等他。”
“你们?”
“你秀林叔叔也要回来。”
“你是说家平先生?”
我点点头。
“我会告诉父亲的,”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说:“滕叔叔,只有在今天,我才感到自己的浮浅。我们这些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别人,而且总是以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不知您有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您应该为您今生选择了从事政治而感到遗憾。如果您……”
“不”,我摆摆手制止了他,“一个人真正拥有的只有他这一生。能活得问心无愧并坚持自己的人格,这或许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做到。我们对一件事物不要先入为主,有些东西是具体的,有些东西在远处。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每个人也都得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年轻人冲我笑了笑,起身告辞。
当我们一起走出茶馆,看着他的身影在人群里消失,我就像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在一步步向生活深处走远。
第八卷
当秀林像候鸟一样在大地上飞来飞去,正是知非宛晴和子骏这些人慢慢长大并开始自己生活的时候。而我那可怜的妻子俞白,却正被下放到天津一个盐场接受劳动改造。
那个冬天是她灾难的开始呵。寒风刺骨的天气里,她被上司命令到没膝深的河里捞鱼。身边没有准备什么防护设备,她只是套了一层薄薄的防水衣,这个坚强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去做了。她的性格是从不对别人提出什么要求。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她的腿已经不能自如地运动。尤其是夏天来临,她总是要捂上厚厚的被子,浑身打着哆嗦咬着牙,抱上自己那脆弱的膝盖在屋子里黯自流泪。她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为这过于要强的性格所伤。
那个时代,人们就这样过着天各一方的生活。直到斗争慢慢地向派系转化,并衍发成一场不分究里的混战时,我们疲惫的灵魂才有短暂喘息的机会。
那是一个秋天。
经再三要求,俞白终于被同意下放到东园跟我一起接受劳动改造。两个人在一起可以承担更多的东西,至少,可以相互有个依靠吧。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啊。我们忍辱负重地活着,但也相信时间最终会给每个人都有一个公正的回答。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悄悄站在大运河边,望着南下的流水默默不语。大运河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它有了一些萧瑟,一些寂寥。四下一派寂寞,似乎只可以看到天上寡淡的云朵。想想过去的岁月,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它似乎就浮在眼前。当我想起那些往事,心中便生出一种不由分说的疼痛。假如可以预见,从过程到结果,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不必知道所有的过程,直接去接受所有的后果呢?而这样一来,这后果对他来说的意义又有多大呢?为什么一个人在他试着去破解生活,最终受到的却只能是伤害呢?
黄昏降临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结伴步行不远来到河边。俞白经常掬起一捧冰冷的河水,默默地望向远处,她常常这样默不作声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的工作是被派到一个车间做搬运工,又过了不长时间,被派到离城很远的一个小电厂卸煤。天色未亮的早晨,我就夹上一个简单的包袱,沿着荒芜的小土路一步步走向那接受处罚的地方。
一开始,心里觉得是何等的难受呵。后来,终于在劳动中找到一条让自己减少痛苦的办法,那就是以拼命地劳动去忘却一切身感同受之外的东西。当同几名有着同样的经历的苍白面孔的人一起咬着牙爬上高高的运煤车,一脚踩进暄腾腾的煤堆里,深陷至膝;当看到那些本来应该从事卸煤工作的腰粗腿壮的人站在车下指手划脚,我们反倒觉得没什么了。过后,却总觉得自己受到的苦难还是不够多,就主动地在生活中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