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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第10部分

小说: 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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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想,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大概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国破家亡那深刻而巨大的背景吧。亡国已经既成事实,唇亡齿寒的悲哀也正慢慢地一点点降临到我们身上。而在当时对我来说,这种忧伤是来路不明的。我悄悄地问自己,一个人,究竟应该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抵消内心那来路不明的忧伤?一个人究竟需要走到多远,才能彻底把痛苦统统忘掉?
想到这些我心里更加难过。我知道自己总这么难过也没什么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孩子。于是,我就顺着宽阔的河面向东望去。大运河另一岸,是民国山东省政府的地界。也就是说,大运河正好将两个行政省从中间隔开。运河是几百年前人工开凿而成的流域,并非天然造就。开河所凿之土堆成两边堤岸。漕运发达的古代,大运河长年担当粮道长途运送的任务,因此造就了两岸繁华的市镇码头。浩浩河水养活了两岸世居此地的代代生息。
河堤之上,是古代官府用以传递文书的通道,以前叫做官道,后来叫做驿路。每隔不远,便可以看到一个结构相同的狭小而结实的砖砌小屋,外墙上用白灰与朱砂刷着大大的数字。镇上的人们管这种小屋子叫做信屋,听老迷糊说那是养马的地方。古代的信使打此路过,可以休息,吃饭,遇有急事可以换马。现在,它们都已经荒弃在那儿很久了,我从没记得那里有人住过。如今它唯一的用途是可以通过标注在外墙上的红字计算行路里程。
我们沿河顺风而下,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临清。
就在我们动身离去的那个上午,在镇上我们一直为之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新成立的治安维持会派人来到镇上,找到我们家里。母亲以主人的身份战战惊惊地接待了他。来人彬彬有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烫金请帖,深鞠一躬,用双手递上。母亲接过一看,是新会长张名臣下的大红帖子:弊人出任青城治安维持会长,于八月十六日设宴筹谢各界高朋,务请滕兄赏光为盼。
母亲非常抱歉地说:承训有事外出,不在家中,到时恐怕不能到场。
来人显然是一精于世故之人,听到母亲的推托言辞,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反驳。他说:“这是张会长就任以来首次公开宴请,请滕局长务必卖个面子,不要推辞。”
母亲费力解释地说:他真的不在家,你不信,他一大早出门会友去了。
来人哪里肯信,不过,他也没有做出丝毫强求于人的意思,想必张名臣事先已经交待了一番。他对母亲说:张会长特地嘱托在下,务必请滕局长届时出席光临。
母亲叹了口气说,我说他不在你就是不信,能不能告诉我张会长还说了别的什么?
“张会长对小的交代,滕局长与他交谊颇深,能在滕局长心中忝为知己,让他倍觉荣幸。他说,滕局长一定会卖这个面子如约而来。”
母亲只好苦笑了一下,说:“能得到张会长的宴请,实在是荣幸至极,但承训确实已有事外出。麻烦您代为转告,请张会长多多见谅。”
来人见是这样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他起身告辞。走出大门时,他拱了拱手,对送出门来的母亲扔下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张会长的帖子我放下,去与不去就看滕局长眼里有没有这个会长了。滕局长对这个会长不屑一顾,但张会长和日本人都很在乎。太太,小的是个托差办事儿的人,但还是想说句多余的话,日本人做事儿可不像我们一样爱看面子,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出尔反尔。”
说着,他才彬彬有礼地又深鞠一躬,转身而去。
虽然他说话比较客气,但母亲还是从他刻意的表情中感觉到一股强烈地胁迫的味道。她有些惊魂不定地看他走远。
外祖父从里屋出来,手捻胡须面露难色,叹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我早担心的就是这个。看来张名臣果非君子。小人得志……唉,子曰,世间五种恶行,一曰有持无恐,二曰顽固不化,三曰巧言令色,四曰遍知丑恶,五曰为虎作伥。几种恶行他已然占尽。既然他是这样一个人,那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母亲用那种不知该怎么办的目光看着她的父亲。
外祖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让人觉得好象这样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样。末了,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还是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太刚者易折。不过,既然张名臣急于处处要强,能暂时避开他的锋芒这应该没错吧。”
母亲听出了她父亲话里的意思,但她也觉得总是这样躲避来躲避去不是长久之计。母亲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既然张家急着要这个面子,倒不如给他。我们应该多为今后着想。”
外祖父善于倾听别人的意见。他说,承训已经走了,我们也只好将木就木了。
“要不,找个人代他去?如果不去,怕是……,何况还有……”母亲并没有把她的话说下去,外祖父显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问:你觉得怎样才好?
母亲说,我想,虽然做了维持会长,张名臣肯定觉得自己还没有找回面子。他处处要出人头地,占得上风。所以会下帖给我们,他无非是想借这个机会给承训一个难堪,让他抬不起头来。我想他总也不至于到加害承训的地步,我们两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按他们两个这些年的交情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这些年承训不过只是一直占了他的上风,走得比他顺一些。我想,这一次他不过是想找回一个面子罢了,如果却之不去……
“嗯——,言之有理,饶人算之本,输人算之机,”外祖父点了点头说,“但有绿杨堪系马,家家有路到长安,使苦肉计。可这事让谁去合适呢?”
“他二伯父在家,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长代他应该不会出什么过错吧?”
“这个……”外祖父想了想,说:“此事容我再想想,还是慎重为妙。”
经过一番商讨,事情终于在八月十五那一天订了下来。
母亲请二伯父代父亲去赴张名臣的鸿门宴。二伯父考虑了一下,说我一个人去不大合适吧,我看要不带上泰平。
二伯父当时是镇新学堂的校长,在镇子上人缘极好。他跟张家的大儿子,也就是现任国民政府驿渡镇镇长的张汉臣交情很深。母亲想到让他去做这个代言人,跟这一条也不无关系。他所说的泰平是大伯父滕文彧的长子,他论年龄比父亲还要大一岁呢。侄子倒比叔叔大,这看起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在一个庞大的家族里总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想想吧,在这个四五千人的镇子上,张滕两家本来一直都互为友邻,和睦相处。但因为这些日本人来了,我们两家的关系马上就开始变得紧张起来。难道这跟日本人的到来有什么关系么?这是我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虽然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在我心里还是很明白的。我知道,像这种矛盾,即使日本人不来迟早也会发生,日本人只是一枚催化剂,只不过是让这件事情提早发生了而已。
镇上之所以会随着日本人的到来发生这么多恩恩怨怨,其真正原因是我在多年之后才知道的。现在不妨说一说。
先说说父亲和张名臣的矛盾吧,这始于一些小事。
当年,二十九岁的父亲从国外回来,由民国青城市建设局局长调任教育局局长,跟他同年的张名臣正是青城市教育局副局长。父亲的调任使张名臣失去了一个本来属于他的晋升的机会,年轻气盛的他不愿意屈在风头正劲的同乡手下做差。一气之下,张名臣从教育局调到了水利局。父亲的晋升在他看来是对自己一种莫大的讽刺与威胁。也就是说父亲官场的一帆风顺让这个同乡受到了伤害。张名臣一面积极地活动,极力寻找着任何一个超过父亲的机会,与此同时拼命地表示着对父亲的友好。精于做人之道的他变得更加卑谦有礼,这使得他在别人眼中越来越成为一个非常不错的而且年轻有为的官员。在青城官场,他跟父亲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实际上心中的妒忌之火早已烧得他燥热难奈了,他一直在暗中积攒着战胜父亲的力量。出于同门之谊,父亲一直终对他充满了好感,因此也没有任何警惕。他绝不会想到恰恰正是这种同门之谊成为张名臣对他恨之入骨的理由。
当他想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
父亲在张名臣眼里之所以水火不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镇上,张家一直以来始终占据着理所当然的主要的位置。张老爷子一直担任镇长,这让他的二儿子总习惯处处气使颐指占尽上风。他的性格使得他不能容忍别人在任何方面胜过自己。
他们的矛盾就这样悄然无形地展开了。
可悲的是时间总会给人一个绽放的机会,哪怕有时候这机会对于那些心地不纯的人来就最终将是一场灾祸。机会的难得使人们常常饥不择食,跃跃欲试。当日本人一路杀入中原,国民党节节溃败时,在青城官场,张名臣似乎更看不到希望了。
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站下脚来之后,他们也明白若想稳固统治,必须要依靠强大的地方势力这个道理。国民政府的原班人马中的地方派一个不剩地留了下来。为拢络人心,需要找一个人出面来做他们的头领。
日本人先是选中了父亲,对此一开始张名臣并不知情。
这里面一段缘故。进驻青城的是日军一个宪兵中队,中队长叫做高原正冈。他是一名毕业于东京陆军军官学校的年轻武官。年轻军官曾是一个很出色的文学爱好者。父亲当年留学日本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出于旧交,他力请父亲出任这个职务。但日本人遭到了父亲的断然拒绝。高原正冈是一性情中人,也许出于曾有交谊之情吧,他并没有因此为难父亲。尽管这样,父亲还是马上就做出了辞官回家的决定。
父亲没有答应去做这个维持会长,但事情还得要办。当高原下定决心要找一个同父亲一样年轻有为的人辅助他维持地方治安时,在青城有很深基础的张名臣走入了他的视线。
对这件事一开始张名臣并没有想太多,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担任这个职务的迫切愿望。,如今,他的对手已经罢官回乡,他因此有些沾沾自喜,这说明他发现已经在对手那里占得上风了。但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很快得知自己的对手非没有机会做这个维持会长,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做才离官回乡时,张名臣感到有些怅然若失。本来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捡了一个别人弃之不要的破烂儿,这样,这个维持会长在他心里有些索然无味,无足轻重了。
因此,上任之初的张名臣心里憋了很大的气。
其实,客观地说,张名臣出任维持会长一事,纯粹是为了要报复父亲才这么做,他并没有想去讨好日本人的意思。张德道张老爷子,也就是他的父亲在此之前曾力拒他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善于言辩的张名臣却说,这个位置早晚会有人来做。与其让别人做,不如我们自己来做。一来我们知道自己的脾气,不会做出僭越的事来,二来,我们争取多做一些好事,这不也是为父老乡亲们造福么?张老爷子考虑一宿,最后只是莫棱两可地对他的二儿子说,我看,这事还是不做的好,玩火者必自焚,做不好就要身败名裂。我们张家在镇上一向光明磊落,可不要辱没了祖先的名声呀。
但张老爷子一番话没有让急于求成的张名臣回心转意。虽然老爷子没有同意,但他也没有刻意反对,这让他看来是对自己的一种默许。张名臣向父亲保证,虽然看起来是为日本人办事儿,但他一定处处想着青城的老百姓。自己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绝不会做一件伤天害理或者有违国家民族尊严的事儿。最后,他向自己的父亲说了很重要的一点:任职之后他一定想方设法让百姓们少受伤害。
张老爷子总算没有再阻挠于他。就这样,新会长上任了。
上任之初,他大发请帖。其实,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要让父亲看看他的本事,让全青城的人都看看他的本事。
做一件事,有时候方向与目的会产生一些分歧,就像张名臣一样,他明明是为了同父亲赌气,却选择了去做汉奸这种极其危险的方式。尽管他认为这样可以迅速达到目的,但当他心满意足之时,却也发现自己因为这个选择失去了很多很多。这说明,当一个人喜欢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就离危险不远了。在当时,张名臣尽管有一个美好的想法,这个想法就是既能够迅速出人头地,又可以在暗中做一些助国救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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