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秤座事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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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你便晓得。”
眼前忽然一亮。
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挡一挡。
过一会儿,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名少妇正蹲在地下替一个小女孩沐浴,一看便知道环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没有私人浴室。
只听得母亲惊呼:“哎呀。”
她认出了自己。
日朗也几乎大叫,因为她看到那少妇双目中充满怜爱,手势是那样轻柔,显然当孩子如珠如宝。
那三两岁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
圆而扁的脸,浓密头发,咭咭咯咯,享受着沐浴之乐,小手拍打着水,溅起的水珠落在母亲的身上,她“哈哈”地笑。
日朗呆视自己,呵,来对了,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谁说她没有值得重温的旧梦?
焦日朗,你老大了,你记性差了,你怎么可以说你没过过好日子?
只见母亲小心地抱她出来,轻轻擦干她身体,替她穿上小小衣裤,梳好头发,放她在床上,弯下腰,抹干地下,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
这一连串动作极具吃力辛苦,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亲脸上含着笑,一点儿不嫌劳累。
日朗吞一口涎沫,这是她母亲的真面目?
不能说她不爱女儿呀。
半晌,她回来了。
把日朗抱坐在膝盖上,取过一本小书,讲起故事来。
小小日朗听得很满意,不住加插问题,听到精彩处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母亲身上睡着。
小小手脚胖胖,十足一只洋娃娃。
日朗落下泪来,噫,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谁逼使她们变得反目为仇?
母亲仍然没有放下女儿,搂在怀中,轻轻说:“不要紧,我会找到工作,我会支付生活费,我们母女会支撑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显然一点儿信心也无,听了叫人心酸。
日朗落下泪来。
生活对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劳而获是家常便饭,少劳多得全属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折磨着她母亲。
日朗听得母亲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一场梦?”
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气。
“母亲,我们该走了。”
“走到哪里去?”
“回到现实世界去。”
日朗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对母女一眼,她们是相爱的,那年轻的母亲打算独自奋斗养大女儿,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亲。
日后发生些什么已经不重要。
日朗与母亲走出那间房间。
她俩是同时醒来的。
日朗发觉母亲压着她一条手臂,有点酸痛。
天刚刚亮,看看时钟,是六点一刻。
她母亲揉着眼,“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接着“哎呀”一声,“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回到极年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六亲无靠,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她用手掩着脸,“呵,是怎么熬过来的?!”
日朗轻轻答:“一天一天那样挨日子。”
母亲松口气,“幸亏都过去了。”
母女之间那种紧张气氛忽然消除。
“那个梦境实在太清晰,完全像是真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亲友都到哪里去了?照说你有父母弟兄姐妹,我生父也有父母兄弟姐妹,为何都没有拔刀相助?”
日朗的母亲一怔,忽然笑起来,笑得眼角滴下泪水,用手指擦去。
“呵,”她说,“谁会把时间精力爱心浪费在我身上,你还小,没见到我母亲那厌恶的神色。”
“我外婆?不是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吗?”
“那条桥梁,早就断了。”
“你竟是那么寂寞。”
母亲疲乏地伸个懒腰,“贫穷才是最适当的形容词,在感情与物质上,我都是穷命。”
日朗说:“不不,你还有我。”
她母亲又一愕,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半晌说:“你对我也吝啬,也许不应怪你,我命该如此。”
日朗垂下头。
“唉,那一觉还不如不睡的好,醒了更累。”
“我送你回家。”
“不用。”母亲摆摆手。
日朗坚持。
来到街上,看到天边一丝鱼肚白,月亮还没有下去,这会是她们母女关系的一线曙光吗?抑或,一切已经太迟?
母亲忽然说:“停这里,吃碗豆奶再说。”
日朗把车子胡乱一停,就遵嘱与母亲蹲在路旁喝起豆浆来。
从来没喝过那么美味的饮品,顾不得蓬头垢面,先享受了再说。
她母亲忽然问:“那日见过的,是你男朋友吗?”
“八字还都没有一撇。”
“那么,岑介仁呢?”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天秤座事故6
6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朗对母亲,还不如对范立轩那样坦诚。
是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帮过她吧?在危急关头,她并没有救过她,也不予精神支持。
“岑介仁——”
日朗打断她,“还要再来一碗吗?”
她母亲第一次识趣地住声,今早已经讲得比过去一年还多,还想怎么样。
日朗说:“你到我家来之前,请先通知我一声,我等你。”
“你把锁匙换过了。”
日朗不出声,真悲哀,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配来的门匙无用。”她仍然不肯认错。
大抵也没有不对,小时候,她搂她在怀中,每晚讲故事,也已经功过相抵了。
日朗没头没脑地问:“后来怎么样?”
母亲居然完全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后来我把你寄养在一个保姆家,我去上班。”
“我记得那保姆,她是客家人。”所以日朗会几句客家话。
保姆懒替日朗穿鞋袜,她记得老是赤足,冬天又不开暖气,不知恁地,日朗记得她老是伤风,周末母亲接她回家,她反而觉得陌生,半夜老是哭,既疲倦又伤心的母亲便渐渐疏远她,时时不再接她回家。
一直到上小学,她才与女儿一起住。那时,鸿沟已经造成,日朗变得沉默寡言。
那时她生父又回家来,天天同母亲吵闹。
半夜时常被摔东西的巨响惊醒,听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没有一人肯少说一句,各人均理直气壮,她说她年纪轻轻就什么都牺牲掉,他则说不知多少有身价的异性可供他选择……
一夜,日朗自床上起来,很疲倦地对他们说:“不要吵了好不好?”
她母亲给她一个耳刮子,父亲披起外套往外跑。
走了还是回来,进进出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会失踪。
终于母亲换了门锁。
是,她母亲也换过锁,好笑是不是?
日朗看看表,不得不暂时中止回忆,“我要上班了。”
“你去吧。”
“你呢?”
母亲微微笑,“你管我,我有我的事。”她们一向各走各路。
日朗回到车上,返回寓所沐浴更衣,边穿袜子边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时。
但还是回到办公室。
她打一个呵欠,想把体内所余的精力搜刮出来,但是无效,她再打一个呵欠。
要命,焦日朗的事业生命不会在这里中止吧。
真想不到穿梭时间走廊竟是这么费劲。
秘书进来说:“焦小姐——”看到她的脸,把该说的话缩回肚子,“你不舒服吗?”
范立轩说过,一个女子,到了每个人都问:“你没睡好吗?你有病吗?”的时候,就该去做脸部矫形手术了。
日朗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你想说什么?”
“传真机又烧了。”
“有没有纸卡在里边?”
“正在打开查看。”
日朗心一动,“找到的话马上给我看。”
一定是晨曦。
日朗在等待那个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自言自语:“刚才想到哪里?呵,对,父母不住吵架。”
那样闹,也没影响日朗的功课。她的功课一直名列前茅。
老师的钟爱弥补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
鞋子破旧,校服太狭小,午餐钱不足……全部不要紧,她在功课上有天份,老师才讲一句她就几乎猜到下三句是什么。课文过目不忘,笔记抄得整整齐齐,下课赶完作业立刻赶去替小孩子补习,十三四岁就经济独立。
富庶公平的蟟会负责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样长大的。
过了几年父母终于正式离异。
生父临走之前骂妻子:“你贪慕虚荣。”
日朗掩着嘴笑出来。
母亲虚荣?
她若是好高骛远,早就懂得上进了。
比较虚荣的是焦日朗,发誓要战胜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课是唯一的途径。
很少有青年如此为教科书着迷,她利用每一间图书馆,为每一个词语每一页课文寻找更多资料,她使老师讶异。
年轻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亲没有。
日朗要到哪个时候,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吵吵闹闹都比离异好。日朗的母亲自与伴侣分手之后,灵魂与肉体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开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强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电视,三四个小时那样喝下去。
那时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种账单纷沓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年轻过。
范立轩就不同,立轩至大的宏愿是回到十七岁去,有哪个神仙准她许愿,她一定会嚷:“十七岁,十七岁!”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异的年轻人迟早要在社会上碰头,比试能力。
日朗又有点洋洋自得,他们不一定赢她。
秘书进来,有点烦恼的样子,“不知是谁这样无聊,叫我们的传真机三日两头出毛病,机器里头夹着这张纸,请看。”
日朗连忙接过。
秘书感喟,“现在没了这些机器不知怎么开工,我妈说,从前做秘书时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机上用三张复写纸打好几份文件,手指头流血!那时连影印机都没有,怎么做人。”
讲得有理。
那张纸上写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讯息:“晚霞,别来无恙乎……”
翻来覆去是同一封信,重复又重复,还是没法子把话说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怅。
她要朋友替她照顾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顾的一个人。
太天真了。
据焦日朗的生活经验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顾,是女性一门心思误会他们,没她们便会三餐不继,鞋脱袜甩。
没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样误解。
桌子上又搁着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觉满足,试想想,一个人早上起来若无事可做是多么凄惨。
她办事的态度亦与读书差不多。
正忙,电话铃响,是岑介仁。
劈头便问:“那人是谁?”
日朗莫名其妙,“谁?谁是谁,你是谁?”
“我的声音你也不认得了?”
“埋头苦干之际,别问我姓什么。”
“我指你的新伴侣。”
“呵,他,乏善足陈。”
“那么,日朗,我可以约会别人吗?”
日朗一听先是兴奋,“去,去,约会整个香港,如果还有空闲,约会东京,还有纽约、巴黎,尽管去。”
岑介仁松口气,“知道了。”他挂上电话。
接着日朗却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里抬起头来,岑介仁没有争取到底,这小子,虚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现在哪里还有人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亲,她也是自己不争气,与人无尤,许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个头破血流,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事业发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头地。
晨曦在她的家乡,想必是个杰出人物,是,她怀念她,但决不会荒废她的工作与责任。
私人电话又接进来。
一听得是文英杰,日朗没头没脑丢过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诉苦呢还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缩。
文英杰笑问:“什么时候出的狱?”
日朗只得讪笑。
他说:“我今晚的飞机。”
什么?还未好好聚旧,他已经要走了。
是她耽搁了时间,他已经在她身边盘旋了好几天,等待机会。
“我现在马上出来。”
“不用,你忙你的。”
这人太斯文太守礼了。
日朗粗声粗气说:“半小时后在我楼下见面。”
进同退一样重要,岑介仁比较懂得把握这两点艺术。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过外套出门。
丢下一句话:“我傍晚再回来。”
见了面,文英杰仍然那样不愠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么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吗?”
“反复读得会背了。”他微笑。
“几时再来?”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这么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无言,低下头。
又不是为生活,日朗不想虚伪。
“谢谢你的款待。”
“你这样说,变成讽刺我了。”
“有机会来看我。”
“那顿晚餐呢?”
那文英杰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来之食。”
日朗被他气得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