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蚂蚁-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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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躺着,胡小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周末同学聚会,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我说当然愿意,可我忙完要和女友约会,只怕来不及。胡小生说没关系,带上她不就行了。时间是中午12点。我本想立刻挂断电话,因为马上就停机了。我想周末去几个大饭馆转悠一圈,或许电话会打不通的。不到半小时,胡小生来到我住处,摘掉帽子把脚跺个不停。我坐在床上,和他一块抽烟。他伸手拍拍墙上的明星,问我是不是喜欢周茵。我说不是。明星画打旋掉到地上,露出一个巨大凹陷。他哈哈笑了。我也是。他说这几天总是碰到和我们打架的那货,他老是冲我吹胡子瞪眼挥拳头,指不定那一天要出事。真要是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野李白”杀手俱乐部做成系列得了。我说没事就别找事了,马上要各奔东西,好聚好散。胡小生掐灭烟头,说,要走的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不是更好吗?以后见面,总算有值得回忆的事嘛。我想,对我来说,值得回忆的事各种各样,不值得留恋哪一件事。杨婵有事,我得找时间看看。去找她也是迟早的事。也就是说,在我不知道她怀孕这件事之前,我已经深怀着此种念头。
0913
杨婵倚靠着床头,聚精会神地看书。双膝盖有一张毛毯,上面绣着翠竹图岸。房间格式物件摆放整齐,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桌上放着三四本书和花花绿绿的药瓶。她眼睛微闭,又不象看书,表明她此刻心事重重。不一会,手里的《玉观音》掉落于地,使她突然惊醒过来,发觉有人静立在面前。我提起热水瓶倒水递给她。她用双手撑床,坐端正,说了句对不起不知道你来,然后侧身弯腰寻找鞋子。我按住肩膀示意她坐那里就成,顺手把椅子倒放床前,胳膊趴在椅背上,和她面对面坐定。此刻已是吃晚饭的时间,我打开白色食品袋,掏出灌汤包子,搁进桌上的饭盒,又把一次性筷子给她。等吃完,叫她用温水泡过的毛巾焐热眼睛。我瞧着她眼圈发黑。
她开始讲述关于她家古老真实的故事。她家住白蟒原。白蟒原是渭北旱原一条带子。旱原是关中地区富庶之地。此原头枕骊山,脚踩渭河。她回忆六岁那年全家到姑父家做客的情景。
记不清为什么请客,依稀那次姑父安排了十余个席口。临行前,我妈千叮咛万嘱咐,当我爸喝完三杯酒后,要我立马阻止。他们家院搭着个葡萄架,雀蛋大小的葡萄零星挂着。我们就被安置到葡萄架下的席里。八仙桌碗碟重重叠叠,一把紫砂酒壶放置最中。壶身草书: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盏倒扣在壶帽,像剥皮鸡蛋那么鲜明。席间人们谦让一番便动碗筷。一刻钟过去,有人便不吃饭光喝酒了。辈分低的自觉向长辈敬酒。我心里数够我爸喝够三盏,用手拽他衣角,叫他不要再喝了。可他哪里肯听,将见酒脸就充血的脸迈向众人,说说笑笑。我好奇地打量他们。傻乐。行完一圈酒令,他脸变成酱紫色,浑身散发浓重的酒精味。这时,我表第跳下阳台,穿过葡萄藤,飞快地跑到我爸跟前,孝敬他一支烟,点燃。金黄色圆柱形过滤嘴香烟被叼到嘴里,一寸一寸烧成灰白,被他手指无情弹落,青烟袅袅升起。烟头快要烧尽,刹那冒出一团橘红色火焰,窜出鼻梁。眼球闪出线形印象。烟头从他嘴惊慌落到衣服。没有来得及酒,衣服空了一个洞。右手也烫了黄豆大的疤,更不必说嘴边了。一片焦土。原来烟丝里塞着大量火柴头。我爸老羞成怒摔酒杯踢椅子,呵斥姑父平时是怎么教育儿子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惹事的碎种早已溜之大吉。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用极其难听的字眼骂人,骂的姑父如坐针毡,面皮像蔫瓜,最终也不干不净开骂。古代两军对垒先擂鼓叫阵,再拼命厮杀。那天发生的事情如此形容恰如其分。我爸赤手空拳要打人,叫一群人拖住,同时撞倒桌子。酒瓶茶壶碗碟连同桌布赴地。汁液四浸。接着酒劲发作,他挣脱,操根一米长棍乱抡,葡萄落了一地。众人见状纷纷丢开手,远远躲到一边去。表弟是独生子,姑父对他溺爱有加。这次他不痛不快说几句道歉话,企图息事宁人。怎知我爸不买帐,见东西又砸又摔,好象要无休止发泄个够,什么碗啦缸的全成碎片了。平素我爸为人低调,态度温和,也不惹是生非,却生就一副好身板。孔武有力,像武松。瞅准机会,人们把咆哮的狮子按倒在地,等待其竭尽全身力气。他费力挣扎,双臂曲张有力,手掌时紧时松,不住嚎喊要人们放开他。人们哪里肯听,反而扣的更紧,不给他翻身机会,直等其耗尽全力。这时,我妈已经哭天抢地了。女人们好心劝慰。我家闹出那么大的场面,拿我妈的话说,要多丢人有多丢人。从此,两家结上梁子,老死不相往来。然而我爸全无“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恶俗观念。
我想,姑父家底殷实,平时好排场,人前人后总想光彩夺目,为此不惜铺张浪费。无形儿子也沾染了不良习气,见谁都敢张嘴骂,门缝瞧人,专好一套捉弄人的把戏。为此,我吃过不少苦头。一遇喜庆日子,我家如同遭灾,个个愁眉苦脸,而我爸勉强去了,也只多喝酒不太说话。
换成我,根本不吃我爸那套。距离我家三十里处有座天主教堂,我抽空就去。西式教堂内部空间广远辽阔,肃穆庄重。抬脚正视前方是条甬道,通往宽敞平台和拱状墙壁。两旁百余张朱色小桌和跪板。小桌旁放着不知名的乐器歌谱。我见过信徒作弥撒。他们喉咙深处产生低沉嗓音,浑厚真挚,既神秘又振彻心扉。想想,百余人齐刷刷把头埋向小桌,自觉跪在那里唱诗。神甫躲藏在前台侧面挡壁后,聆听各种不曾谋面的人忏悔祷告,并蘸门口小碗里的圣水弹到额头。神甫曾经赞美我是仙女下凡,身着华丽盛装降落人间。这是我小时的梦想。有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衣裳,翩翩起舞。我宁愿永远如此跳舞。
杨婵陷入沉思。眼睛一动不动。嘴唇一动不动。失去任何动静。我问她,照你说的,你和郭志发早就认识了。杨婵翻翻床边相册,让我看她六岁的照片:扎两只小辫,大眼睛,两腮各一酒窝。她笑问,难看不?我说美人胚。她要回照片,重又放回册子,继续说,变化可大呢。我们断绝来往距今十来年了,光阴荏苒,当时表弟叫郭志,也是现在的郭志发。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只布丁你姑父志在发财,始终没发达起来。一琢磨,儿子叫郭志,嫌志后空虚,五行缺“发”,干脆把你表弟唤做郭志发,什么都不缺了。杨婵哈哈,说,你想象力倒挺丰富。只不过我也不知为什么改名,也许你说的对。
须臾,我把椅子放回原地,指头弹弄石膏像鼻子,拨拉墙角那具骷髅架。食指中指戳进它眼眶,上下左右捣动,里面空荡荡的,触及脑后有个突起,光滑如玉,像打过洋蜡。杨婵起床穿鞋,手不自觉抚腰,显出很累的样子,感觉千斤重。我帮着穿好鞋袜,问她打算怎么办。杨婵说决定已经蕴涵到故事里了。他来看望我,和我专门商量这件事情。他同意我生下孩子,我也这么想。辛苦四年不就图个这么。我问,他是谁。杨婵不屑一顾,反正不是郭志发。
她坐着椅子,两臂搁住桌子,压住那张神经脉络图。深褐色披肩发顺势滑下,勾勒出身体线条。耳垂悬着金属耳环,如同铝合金闪烁淡光。橙色高领毛衣裹紧了她的脖颈。洗完脸,前额几缕头发如毛细血管贴在白净的额上,无端使我憧憬未来。我盘膝而坐,毛毯残余着她的体温。我把手放到双膝,忘记自己采用哪种坐姿。金刚坐还是莲花坐。一本《法语学习》注满小字,像苍蝇般张牙舞爪。奇形怪状只会招致奄奄欲睡。我问她以后是不是要去法国留学。她予以否认,法语念起来顺畅滑利,合韵动听,和中文有共通的地方。我给你念一句:布都噜……布都噜……布都噜……我问她代表什么意思。她叫我试者感觉,甭管什么意思。我拍打膝盖,照念,布都噜……布都噜……布都噜……不是平仄对仗四方工整,而是独具别韵婉转如歌。她问我感觉像什么。我说,布都噜——像布谷鸟叫。两人一块布都噜起来。嬉笑。我认为杨婵有特殊语言天赋,语感特别好,而且擅长幻想。如有机会深造,或许哪天中国变多了一位形象大使。当今巩俐不过而而。她说余红星你发啥神经打什么禅啊,要当和尚吗?我不置可否。她问我毕业要干什么。我说,没想过。她补充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回答,大丈夫走遍天下。我们又乐一回,像两个傻子。
我看她胸。那隆起部位随呼吸此起彼伏,如同大海落潮波浪不惊。灯光灰突突的,整个屋子完全处于混沌状态。这时候,把她区分出来却很容易,而把现实分离显得困难重重。
我:杨婵,以后见不了面了。
她:什么?
我:终须一别。
她:是呵。
我:一帆风顺。
她:希望如此。
我:真的要留它吗?(我指指她腹部;她微微点头。)
我:母子平安。可惜……
她:可惜什么?
我:你该有更好的前途。
她:人生无常。
我:你是才女,是女侠,是……
她:凡人。
我:你怀有素心。
她:可能吧。这不重要。
我:需要帮助,随时找我。
她:什么?
我:留下我的邮箱号。
她:无所谓。留也行。
我:不早了。
她:路上小心。
我感到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嘴巴肌肉生疼。她继而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南方。她问,为什么要去南方。我沉默半晌,笑了,说,因为它像猪大肠。我重新摘掉红色李宁帽,搁到桌上,抓住她两手,凝视。睫毛纹路细密,底下眼睛似闭非闭,接近于瘫痪昏睡,不时眨一眨。眸子澄澈,徐徐转动,简直像在我脸上浏览山河景色。它是有知觉的。从左至右我捋捋她睫毛。接吻。吻这个未可知前途的形象大使。我捏捏她耳朵,重新戴好帽子,扭动暗锁,朝手心哈气,奔出了门。看大门的奇怪地看看我。之后大门紧闭。
青年巷口,路灯渐次点亮,高楼矮房渐次隐退。地面掠过几片纸屑,飞到半空划道弧线降落至垃圾车里。清洁工手把扫帚对全城做最后一次清理。汽车呼啸驶向站牌。上人。下人。我像条鱼于人隙里穿梭,斜握住兰色座椅背。窗户严封,空气湿热肮脏,全是人们五脏六腑排放之气。我屏心静气
,不多吸一口气,坚持到达目的。
我想起奶奶生前住着墙体陈旧空间宽敞的屋子。爷爷悠闲坐着黑色靠背椅,通身黑衣黑裤,像只蝙蝠。他叼根黄铜烟斗,奶奶给他碾碎烟叶,放进烟斗,然后划火柴点燃。烟草滋巴滋巴响着。他们不咸不淡说话。如今,他们被安放进两口棺材,合住一个坟墓。我想,在那里,爷爷该是西装革履,指间夹支过滤嘴,叫奶奶用一次性打火机给他点烟了吧。
0914
我们坐车过渭河大桥到东方红路下车。聚会饭馆距离汽车站不远。路两边矮房林立,错落有致。玻璃橱里摆放着摩托车。冷风刮脸,衬着黄沙铺天盖地。晓羽挎只皮制手袋,一只手斜插进我的衣袋,不住地挠。三人一行穿过矮房,这些矮房大都是红砖砌成,安装了卷门,灯箱五颜六色,门口标志赫然醒目。更远的地方便剩下一条通往别处的沥青公路。稀落落的人你来我往,红绿灯变成了摆设。我们看见饭馆几桌人喝酒吃饭。约好聚会的人并不多,全是昔日旧窗好友。值得介绍的是各自带来的水样女朋友。我默数,五六个人有四个带着。然而这并不表示其他人没有找到,或许有别种原因。有人特意买了活鱼交给厨师现做现吃。由于年龄相仿,接触起来比较融洽。有桌女孩已经有说有笑了。我想杨婵做了决定,或许没错。结婚终是件幸福的事。草草吃罢饭,男的展开牌桌打牌。女的嗑瓜子,对着屏幕唱歌。稍有停顿,有人凑进我耳边,低声告诉我,你老婆真靓,不如让给我。我并不介意他的玩笑话,心想妈的今天手气真臭。牌运好转一两次,风头又被别人占去了,赢少输多。胡小生大大咧咧,说,今个儿都把钱捐出来,人走。我要一锅端。最后,我对胡小生说,你要赢干我,我就不耍了。说完叫身边狗头军师替换我。我坐到沙发抽烟。晓羽边嗑瓜子边问赢了没有。她嘴唇给嗑黑了。我说,赢了,都存胡小生那了。她说,赢了辣子。活该笨蛋。
我带她到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