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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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后,还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著河水,夜色里,她的眼睛亮
得出奇。“我没有三哥。”她轻轻的说:“三哥,去年夏天已经死了!死在高雄西子湾。”
“什么?”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旅行,他本来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单单是
我三哥!”她彷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琼,冥冥中真有神吗?命
运又是什么?我母亲守了二十几年寡,没有带大一个儿子!”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他的同学打电报给我,”她继续说:“我骗妈妈要去环岛旅行,独自料理了三哥的后
事,感谢天,半年了,我还没有露出破绽,妈妈不识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
再从高雄寄回来给她,她把信全放在枕头底下,有朋友来就要翻出来给人看。哦,妈妈,她
一直在希望三哥早点结婚,她想抱孙儿!”她把头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我坐在旁边,用
手环住她的腰,也说不出话来,风从水面掠过,吹绉了静静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缓缓移
动,我呆呆的注视著月亮,想著何诗怡刚刚的话:“冥冥中真有神吗?”月满西楼16/47
从这一夜起,我参与了何诗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
两个小时。何老太太对我怜爱备至,把她从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
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
口气说:
“好,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
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
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的叫著说:
“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
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
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
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对了,我要请一次
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的望著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
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著我熬了这么多年,看著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
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
睛里闪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张汇票。“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的说:“我看,算
了吧……”“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的望著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
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的看了
我一眼:“只是,您别累著,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著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
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
那对喜烛上描著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
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
的讽刺著什么。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
的摇摇头,低声说: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客人陆续
的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的笑著,周旋其间,挺著她佝
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的热情,客人却说不出的沉
默。何诗怡不住的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著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
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
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的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
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的向每一个人敬酒,敬著敬
著,她的老话又来了:“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
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
默默的喝著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著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
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著杯里的酒,勉强的跟著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
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独脚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
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著那张全家福的照
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著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环视著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
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著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
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
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
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
子里坐下来,崩溃的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的念著:“哦,妈
妈,妈妈。”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
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的
燃烧著,我顺著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
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一面肃穆的望著那
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著我的目
光,她也望著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
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月满西楼
17/47晨雾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开始亮了。
睡在我身边的子嘉终于有了动静,我闭上眼睛,竭力维持著呼吸的均匀,一面用我的全
心去体察他的动态。他掀开棉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轻悄而迅速的换掉睡衣,这一切,我
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清楚。然后,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脸上的阴影一定使我的睫毛
颤动了一下,他退开床边,试著轻声低唤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心脏却因过份紧张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怀疑了,我听到他轻轻拉开壁橱的声音,在那壁橱
里,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顶层。我听到他取下它,然后,浴室的门响了,他在里
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脚步那样轻轻的越过房间,那样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厅……我竖著
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门响,果然,它响了,有人在客厅中和他会合。他们的脚步向大门口移
去,我手脚冰冷而额汗涔涔了。他们终于走了吗?这一对我深爱著的人?两小时后,他们应
该双双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紧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紧张。如果
我现在跑出去,他们会怎么样?但,我是不能,也不会跑出去的。门口的脚步突然折回了。
一阵细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卧室跑来。我浑身紧张,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他们回来了?难
道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竟然改变初衷?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偷窥,一个小巧的
黑影出现在房门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听到他急促而压低
著的声音:
“不要,小恬,你会把她惊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声音,细细的,那样好听。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
她。”
她走进来了,我听得到她的脚步,感觉得到她贴近床边的身体的温热。然后,她跪下
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转动眼珠,不敢移动身子,怕她发现我是醒著的。于是,她开始
祷告般低低的说了:“姐姐,你原谅我,我不能不这么做。”
她哭了吗?我听得出啜泣的声音,掠夺者在怜悯被掠夺的人,多么可笑!“小恬!快走
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当然。那么,他竟对我连怜恤之情都没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
忍心。”小恬带泪的声音使我颤栗,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怜悯让我愤
怒,我恨别人的怜悯,宁可他们对我残忍的遗弃,不愿他们对我流一滴怜悯的眼泪。“我们
走了,有谁能照顾她?”小恬凄楚的说著。好妹妹,难道你还真的关心著我吗?“小恬,别
再迟疑了,我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的钱,还有阿英会照顾她。”足够的钱!是了,十年的夫
妻最后只剩下了一些金钱的关系,一笔钱足以报销所有夫妇之情!还好,子嘉不能算是无情
的丈夫,最起码,他还知道给我留下足够的钱!我想笑,或者,我已经笑了。“快走!快!
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原谅,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们还是走了!我张开酸涩的眼睛,晓色正映满窗子,室内由朦胧而转为清晰。我仰卧
床上,仍然保持他们没走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伸手按了按床
前的叫人铃。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进来。
“阿英,帮我起床,我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我说,声调那么平静自然,彷佛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
“咦,先生呢?”阿英惊异的问。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过三四天才回来。”我泰然
自若的说。
阿英点点头,那愚笨的脑袋竟然丝毫也想不到这事的不合情理。推过了我的轮椅,她扶
我坐上去,用一条毛毯盖住我的腿。“我去给你倒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我胡乱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进了花园。园内,晨雾正堆积在每一个
角落中,挂在每一条枝桠上。我打发走了阿英,把轮椅沿著花园的小径推去。晨雾迎面而
来,迷迷蒙蒙,层层叠叠的包围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说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住,哈安瑙永
远没有答应嫁给理察。”
“你会答应,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样。”
“你不会和安瑙一样,你将嫁给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
是聪明。如果结了婚,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就因为她不肯嫁给他,理察才爱了哈安瑙一辈
子。”
“也痛苦了一辈子。”他说。
于是,我终于没有做哈安瑙。我们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结婚,他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