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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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给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里,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解救我的生活。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这些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可是突然我站起身来,穿上了校服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过去的:我全身发僵,四肢哆嗦,被一种像磁一样的内在的力量吸引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跪倒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女仆,做你的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感情,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寒气彻骨的楼道里,吓得浑身僵硬,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推着向前走;我又是如何用尽力气,把我那颤抖不停的胳膊从身上扯开,抬起手来伸出去这场斗争只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一样的漫长用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接下来是一片沉寂,之后,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都凝结不动了,我凝神静听,看你是不是走来开门。
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也出去为你办事了;我只好蹒跚着拖着脚步,回到我们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屋子,刺耳的门铃声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一头倒在了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才四步路,却走得我疲惫不堪,就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但是虽然精疲力尽,我还是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这样的决心依然没有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不掺杂丝毫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纯真的小女孩,除了你以外,我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怀里。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着你。母亲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前屋,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等着你,而这可是一个严寒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乏,四肢酸疼,屋里连张可以坐的椅子都没有,于是我平躺在地上,房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冰冷的硬地板使人浑身刺疼,我没拿毯子,我不想让自己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我的两脚抽筋了,紧紧踡缩起来,我的两只胳膊索索发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这可怕的漆黑的夜里实在冷得要命。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就像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楼下有人打开大门,接着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刹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一股热流在心头激荡,我轻轻地推开房门,准备冲到你的跟前,伏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女孩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影影绰绰地从楼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来的人真是你吗?
是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在地上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已经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我果真还得继续活下去的话,那我又要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了。明天他们要来了,那些黝黑、陌生的笨汉子们,他们将带一口棺材来,把我那可怜的唯一的孩子装进去。也许朋友们也会来,带来些花圈,可是鲜花又有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些什么话,但是他们能帮得了我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得独自一个人生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事情了。那时,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岁月里,我就体会到了这一点。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两年,我简直像个囚犯,像个遭到摒弃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间。我的继父是个性情平和、寡言少语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补赎一个她无意之中犯的过错,所以对我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年轻的男子围着我对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们。离开了你,我就不想幸福地、知足地生活,我沉湎于一个阴晦的、寂寞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地生活着。他们给我买漂亮的新衣服,我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看戏,或者和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我几乎很少出门,很少上街: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市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到十条?我伤心欲绝;看不到你,我什么也不想要,强迫自己过着平淡的生活。再说,我满怀热情,只想在心灵的深处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愿意让别的事情来使我分心。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想着你,把对你的数百次细小的回忆反反复复地想个不停,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着你,就像看戏似的,我让这些小小的插曲一幕一幕从心头流过。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所以我整个童年时代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那样的灼热和新鲜,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了来;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这天就成了我的节日。你相信吗,你书中每一行我都背得出来,我把你的书读了又读,读到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任意抽出一行念给我听,今天,时隔十三年,我今天还能接着背下去,就像在梦里一样: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整个世界只因为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看音乐会和戏剧首次公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什么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傍晚,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坐下了。这样的事情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惟一的一次,亲眼在一次音乐会上看见过你。
可是我干吗说这些事情呢,干吗要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无所感、一无所知的人呢?那时我不再是个小女孩了。我已经十七岁,转眼就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大街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是使我火冒三丈。因为要我在脑子里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恋爱,即使仅仅是闹着玩的,这种念头我都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想象地陌生,对别人稍有动心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在犯罪了。我对你的激情仍然一如当年,只不过随着身体的发育,随着我情欲的萌发而变得不同,它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具有女性的气息。当年潜伏在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按你的门铃的那个朦胧无知的愿望,现在却成了我惟一的思想:把自己奉献给你,将自己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以为我生性羞涩、腼腆,而我咬紧牙关,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经过努力,我终于如愿以偿,不管在别人看来我的愿望是多么荒谬绝伦,令人难以理解。我的继父很有资财,他把我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我一直顽固地坚持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最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我前往维也纳去投奔一个亲戚,在一家规模不错的服装店里当职员。
在一个雾气迷濛的秋日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首先是到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这电车开得多慢啊,它每停一站都使我心里冒火一直狂奔到那幢房子跟前。你的窗户还亮着灯光,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人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那么陌生,那么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嘈杂的城市,此时才获得了生气,到这时候,我才又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身旁,你,我的永恒的梦。我并没有想到,我对于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河流,还是你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实际上都是同样的遥远。我抬头看啊,看啊;那儿有灯光,那儿是房子,那儿是你,那儿就是我的天地。两年来我一直朝思暮想着这一时刻,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天气温和、夜雾弥漫的夜晚,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你房里的灯光熄灭,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从这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活很重,很累,但是我很喜欢,因为工作一忙,我就不会那么痛切地感到我自己内心的不宁。等到铁制的卷帘式的百叶窗〃哗〃的一声在我身后落下,我就直奔向我心爱的目的地。我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见一次面,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搂抱你的脸庞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心愿。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遇见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没有料想到的一瞬间:我正在抬头张望你的窗口时,你突然横穿马路走了过来。突然间,我一下子又成了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觉得热血涌向我的面颊;我违背了我内心强烈的、渴望看见你的眼睛的渴望,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像是身后有人追我似的,一溜烟地从你旁边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羞怯畏缩的逃跑行为感到害臊,因为现在我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吗:我想遇见你,我在找你,经过这么多渴求、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是谁,希望你注意我,希望为你爱上我。
但是好长时间过后你都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每天晚上我都站在那条胡同里,即使大雪纷飞,或者维也纳那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个不停。我往往白白地等几个小时,有时候我等了半天,你终于和朋友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和你手挽手紧紧依偎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一阵抽缩,仿佛把我的灵魂给撕裂了,这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感到对你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觉。我并不觉得意外,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已经知道总是有女人来访问你,可是现在却突然让我感到了一阵肉体上的痛苦,我的心弦被拉得紧紧的,对于你和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忌恨不已,同时自己却很渴望得到这种亲昵。出于一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我还依然保留着我一整天没到你房子前面去。可是这个赌气和愤恨的夜晚变得多么空虚和可怕啊!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气吞声地站在你的房前,等啊等,就好像命运注定,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站在你那紧闭着的生活面前。
有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走来,我赶忙振作起精神,鼓励自己别又躲开你。事情也真凑巧,正好有辆卡车停在街上卸货,把马路堵得只剩下很窄的一条,你就正好擦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的眼光漫不经心地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它一遇到我那专注的目光,就立刻又变成了那种专门勾引女人的目光它让我马上回忆起了往事,令我猛地一惊!又变成那种充满柔情、既脉脉含情,又摄人心魄的目光,又成了那种仿佛把对方紧紧拥抱起来的勾魂摄魄的目光,这目光曾将我唤醒,使我第一次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就这样,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接触了一两秒钟,我的目光却无法和你的目光分开,也不愿意和它分开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的心跳个不停;我完全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一种无法克服的好奇心让我转过头去,看见你停住了脚步,也正在回过头来看我。从你那非常好奇、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神气中,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也永远也没有认出过我。亲爱的,我该如何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间绝望的心情呢。当时我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命运,这种不被你认出来的命运,我一辈子都忍受着这种命运,并且随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没有被你认出来。叫我怎么向你描绘这种的失望呢!因为你瞧,在因斯布鲁克的这两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我什么都不做,只是